
镜子里,清晰的映照出白皙肌肤上遍布的、交错纵横的狰狞伤痕——长长短短的刀割印记、烫伤的痕迹、注射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针孔、实验留下的陈旧性灼伤,以及脖颈靠近锁骨处那一道颜色较深、如同被利刃划过般的凸起长疤……
这些伤痕如同无数条丑陋的蚯蚓,在她曾经可能光洁的皮肤上蜿蜒爬行,无声地昭示着那些被药物模糊掉的日日夜夜里,精神如何在崩溃的边缘用物理疼痛来维持存在的疯狂行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副承载了无数苦难与摧残的残破躯体,琥珀色的眼眸里既无欣赏也无嫌恶,只有一片冻结的荒芜。
“……丑陋不堪……”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不知道是在说镜子里那道道伤疤,还是在说镜子里面这个……被彻底摧毁又勉强拼凑起来的、名为“卢娜斯”的残次品灵魂。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转身拧开了浴缸那黄金兽首龙头。温热的、氤氲着白色水汽的水流哗啦啦地注入巨大的浴缸中。
她没有等待浴缸注满,也似乎对温度毫无要求,只是麻木地褪去身上最后一点衣物,如同剥离了一层早已腐朽的皮囊。
她没有一丝犹豫,将自己那具布满伤痕、苍白瘦弱的躯体直接浸入了正在上涨的温热水流之中。
水面瞬间淹没了她的膝盖、腰腹,胸口,最后连颈项也沉没下去。棕色的长卷发在水中缓缓散开,如同沉入水底的海藻。
水流无差别地包裹着她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肤浅的慰藉感。皮肤上的刺痛感似乎在水温的抚慰下变得模糊了一些,肌肉深处的疲惫感似乎也被水流分担走了一小部分。
这不是享受。
只是在完成一项维持身体最低限度运转所必需的“程序”——如同给生锈的机器添加润滑油。
时间在升腾的水汽中悄然流逝。卢娜斯闭着眼睛,将自己沉在水底。肺部积蓄的空气即将耗尽时,才仿佛从某种冥想或假死状态中惊醒般猛地冒出头来,深深吸入一口混合着潮湿暖热空气的水雾,随即又再度下沉。
如此反复。与其说是在清洁,不如说是进行一种另类的……屏息训练?或只是单纯地想要窒息感暂时遮蔽其他感官?没人知道。
许久。
久到水渐渐开始变凉,皮肤开始微微发皱。
她才像是完成了某项仪式般,从已经不再那么温暖的水中站起身。湿淋淋地水珠从发梢、肌肤滚落,在地面昂贵的瓷砖上积起一小滩水渍。
她没有去擦拭满身的水痕,只是拿起一旁的浴巾,极其粗糙地擦拭着头发和身体主要部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随意和不耐烦。
随意选了那件蓝黑色的浴袍裹在身上。湿漉漉的长发被她用一根普通的黑色发绳简单地、略显凌乱地束起在脑后。
她光着脚走回主卧室,踩在那柔软的地毯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暗色印记。
她没有走向衣帽间去考虑穿着的问题。身体内部残留的药效和洗浴后短暂的舒缓感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虚脱感。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锁定了房间深处那面巨大的、陈列着无数崭新药品的玻璃药柜。
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盒子、安瓿瓶……在白光下折射着冰冷无情的光芒。仅仅是看着它们,一种源自生理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恶心感和抗拒感就强烈地翻涌上来!胃部痉挛了一下。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手指不受控制地在身侧神经质地绞紧了浴袍的衣角。
厌恶。
极度的、发自最深本能的厌恶。
但。
“为了……哥……哥……”
“……老……师……”
“……真……相……”
“……必须……”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词句。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灵魂里强行挤出来的一块滚烫的碳。这些词语串联在一起,形成一条虽然脆弱不堪、却足以让她暂时压制汹涌反感的细线。
“……活着……”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又无可奈何的死寂决心。
说服自己。
用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来说服濒临崩溃的躯体去接受新一轮的“治疗”——哪怕仅仅是维系现状。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面巨大的玻璃药柜前。
伸出那只缠着绷带、指节苍白的手,用力拉开了冰冷的玻璃柜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化学制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防腐气息扑面而来,再次刺激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没有丝毫迟疑,或者说不敢迟疑。她从不同的隔层内,精准地取出了:
几卷新的无菌白色绷带。
一管标着促进愈合图标的药膏。
一小瓶装在小塑料盒里的白色圆形药片。
两支装着无色、略微粘稠液体的口服药剂安瓿瓶。
她抱着这一小堆“救命的毒药”,走到那张宽大的、摆满了梳妆品的梳妆台前,将它们一股脑地放在铺着深蓝色丝绒的台面上。
镜子映照出她穿着深蓝浴袍、头发还在滴水的身影。刚沐浴过的肌肤确实泛起一丝久违的淡粉色气血,让她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似乎比刚才稍好一些。但这丝虚假的生机反而显得那张依旧空洞厌世的脸庞更加苍白脆弱。
她没有去看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一眼,它们在她眼中如同路边的石子般毫无价值。她只是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不远处的矮几旁,给自己慢慢地倒了一杯水,又重新拖着脚步回到梳妆台前坐下。
深吸一口气。
开始了。
她先是拿起那管药膏。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她用指尖挖出一大坨白色的膏体,然后像擦拭一件失去价值的器物般,开始麻木地、精准地将它涂抹在镜中自己映照出的、或是她低头能看到部位的每一道裸露着陈腐颜色的伤疤上。
新疤、旧疤,深色、浅色,一道道,一寸寸。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动作也如同擦拭实验台上的灰尘般一丝不苟。
药膏带来阵阵刺痛感。
她毫不在意。
涂抹完毕后,她拿起崭新的白色绷带卷。解开。手指翻飞,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娴熟技巧,将绷带一圈圈缠绕在手臂、手腕、以及最严重的、靠近脖颈的几处新疤旧创之上。
动作利落、迅速、不浪费一丝力气。包扎好的部分再次被严严实实地覆盖保护起来,仿佛为这件残破的“瓷器”临时贴上几块新的修补白釉。只是没人知道这“白釉”下面是否还在渗血。
最后。
她的视线落在那些白色药片和安瓿瓶上。
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和恐惧。
拿起药片,放入口中,拿起一杯水。
仰头——艰难地咽下。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在整个口腔,舌根发麻。这味道勾起无数痛苦的联想。
她没有停顿。
拿起那两支安瓿瓶,用随瓶配发的砂轮片在瓶颈处用力一划!
“啪!”一声轻响,玻璃瓶颈断裂。
她几乎是立刻将断口塞入口中,甚至没有任何准备动作!
猛力一吸!
那无色、粘稠、味道如同金属与化学溶剂混合的复杂液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质感,顺着喉咙粗暴地滑了下去!
强烈的刺激感让她忍不住猛烈咳嗽了两声,眼角瞬间被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但她强行压制了下去,用手背抹去嘴角残留的一丝液体。
药。都吃了。
她闭上眼,感受着熟悉的麻木感和轻微的头晕目眩如潮水般缓缓爬上四肢百骸。意识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所有过于尖锐的感官都开始变得迟钝模糊。
是药物的作用,也是身体启动的保护机制。
完成了,这维系她这具残破存在的基本“维修程序”。
她几乎耗尽了刚才从浴室里获得的那点微薄力气。现在,她需要面对最后一项任务了——穿衣。
她扶着梳妆台边缘,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浴袍下露出的一截光洁细腻却无比脆弱的纤细脚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那细瘦到难以置信的腰肢被宽大的浴袍带子束着,更显得整个人如同薄纸般随时会被撕碎。
她踉跄着走向衣帽间。
里面空间同样不小,布置如同小型精品专柜。衣架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女性服饰。
奢华得令人窒息。
此刻这些华美精致的衣物在卢娜斯的眼中,只代表着繁琐的步骤和无谓的能量消耗。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东方服饰,目光只是机械地扫过那些或垂坠或挺括的材质轮廓。
她没有任何欣赏或选择的意愿,只遵从最基本的、维持体温和活动能力的需求。
她的手伸向一件看起来最不花哨、最容易穿脱的
一件面料厚实柔软的纯白色半高领打底衫。
一条深黑色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直筒长裤。
一件同样纯黑色的、长度过膝、版型较为挺括的棉质混纺长款外套。
一双纯白色的厚棉袜。
还有一双看起来最方便行走的——黑色厚跟马丁靴。
她将选中的衣物拿出堆放在一张软凳上。然后,开始如同卸下盔甲般褪去浴袍。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慢放镜头。换上干净内衣,穿上白衬衫,系上腰带的纽扣,套上棉袜和长裤,最后拿起那件宽大的黑色外套穿上。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活力可言,也感觉不到任何对“新衣服”的欣喜或者不适。仿佛在为一件即将被送入实验室的标本更换标签。
穿好靴子系上鞋带时,她几乎耗尽了她能调动的最后一点力气,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般,重新回到了梳妆台前坐下。房间的气息似乎因为壁炉无声的火焰而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干燥温暖感。她湿漉漉的头发在这种恒定的环境中竟然迅速变干了,发根处只剩一点点微潮。
她抬手解开了脑后那个束缚着湿发的发绳。失去了束缚的棕色长卷发如同瀑布般披散下来,带着未完全干透的一点蓬松感,滑落在瘦削的肩膀和后背。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轻飘如同踩在云端。摇摇晃晃地走到不远处那张宽大的、铺着软垫的扶手沙发边。
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多余力气去调整姿势,只是软软地、如同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整个人深深地陷进了沙发巨大的柔软包围之中。
身体接触到沙发的那一刻,仿佛瞬间被卸下了所有的重量和责任。她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再动一下。
琥珀色的眼眸茫然地望着头顶水晶吊灯那朦胧的光晕,里面沉淀的只有无边无际、如影随形的:
疲惫。
厌世。
对终点的无限向往。
如同最深的海底般粘稠得化不开的死欲。
她的声音从沙发深处飘出,一如既往的清泠好听,带着一种吟诵古老挽歌般的奇异韵律感,只是内容空洞得令人心碎:
“好累……”那叹息轻飘得如同最后一片落雪的羽毛。
她的腹部没有饥饿感传来。只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厌弃。
“好想……”
她的眼眸缓缓闭上,浓密的睫毛如同疲惫的帘幕垂落。
“……永远的……”
“……睡去……”
最后几个字消逝在她紧抿的唇边。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如同沉入温暖沼泽的石头,在药物与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意识再次向着漆黑的深渊滑落。这一次,或许连那捕梦网风铃也捕不破这沉重的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