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身上施加着千钧重压。
但她没有尖叫——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没有撕扯自己——那是一种她早已学会在极端压力下克制住的本能,白沙街的经历教会了她太多。
她只是无声地、竭尽全力地蜷缩着,将脸庞深深埋进膝盖之间,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瘦弱的肩膀。
那细密的颤抖持续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在严酷的极地寒风中暴露出的一枚落叶,随时会被冻结、碎裂、化为一地冰屑。
她仿佛又一次置身于那些永无尽头的噩梦里,冰冷刺骨的绝望之海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时间像是粘稠厚重的焦油,缓慢地流淌过去,无声无息。
壁炉里的火焰无声跳跃着虚假的暖光,壁橱里的药剂在玻璃后泛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那诡异甜腻的花香随着呼吸,丝丝缕缕渗入她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无形的手强行抚平,或者说,是那无处不在的诡异花香终于产生了某种类似麻醉的效果。
久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
久到那汹涌的记忆洪流被再次勉强压入意识的深渊底层。
她的肩膀终于停止耸动。维持着蜷缩的姿态在地毯上又多停留了几分钟,仿佛在确认那翻涌而上的痛苦浪潮是否真正退去。然后,她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尝试着撑起身体。
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紧缩而微微发麻,手指有些迟钝地用力按在柔软却冰凉的地毯上。
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起身来。身体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搏斗,虚脱般的无力感涌遍四肢百骸。
原本只是松垮地束在脑后的棕色长卷发,在之前的挣扎蜷缩中被蹭得散开大半。凌乱的发丝披散在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旁边,遮住了部分琥珀色的眼眸。
穿着靴子的双脚沉重得如同灌铅。她有些烦躁地、几乎是本能地用一只脚踢掉了一只沉重的皮靴,紧接着踢掉了另一只。
光着穿着薄袜的脚趾直接触碰到柔软、厚密、带着一丝诡异冰凉感的高贵地毯。这触感让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不再在意。
她没有去触碰任何东西。没有去看那些如同砖块般沉默矗立的书架,没有去看梳妆台上摆放的华美首饰,没有去观察壁橱里那些崭新的药物,没有去打开衣柜看看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服饰”,甚至连书桌上那份至关重要的庄园规则图纸和钥匙也被她暂时无视了。
她像个刚学会走路、还在蹒跚摸索的孩童。一只手扶着身旁那高耸的樱桃木书架边缘,书架木质冰凉而光滑,以一种异常缓慢、虚弱却坚定的姿态,一步一步地,朝着房间最内侧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榻挪去。
仿佛那片柔软的织物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方舟。
在走过床铺时,她的目光有极其短暂的停留,落在了床铺四角悬挂的物件上。
那是四个小小的、样式有些古拙、似乎是手工制作的捕梦网风铃。由粗糙的小木棍、彩色的细绳以及一些羽毛、小石子和玻璃珠串联编织而成。
编织的风格并非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精巧样式,而是带着一种朴拙的手感和……某种强烈的个人印记般的熟悉感。
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一个会被噩梦惊醒的小女孩时,她的哥哥卢卡斯亲手制作后挂在她床边的那一只。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
“好啦!我们的小月亮公主,这是哥哥为你特别订制的宝物哦!”少年卢卡斯的声音带着明朗的阳光气息,有些得意地展示着他的手工作品。
“据说它会把所有可怕的坏梦都抓住吃掉!这样我的妹妹就能像月亮一样,在安静的夜空中安心睡觉,再也不害怕啦!”
他的笑脸在记忆的光晕中无比明亮温暖,眼底里是全然的、毫不掩饰的对妹妹的呵护和宠溺,那是她黑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确定无疑的温暖光芒。
“小月亮……”卢娜斯无意识地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久违的、承载了太多爱意的昵称。
疲惫如同巨浪般彻底将她淹没。
她太需要睡眠了。需要真正的、不被打断的、没有噩梦侵扰的深眠。仿佛只有沉入最黑的黑暗,才能修补一点点她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碎片。她跌跌撞撞地走近那张大床。
空气里弥漫的香甜又腐靡的花香,混合着被褥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像是经过阳光曝晒过的亚麻气息,一种虚假的“干净”感,以及一个更为隐秘、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
一种甜润如蜜、温暖如春的少女时期最爱的薰衣草混合洋甘菊的淡雅香气如同一种强大且无法拒绝的催眠之曲和麻醉药剂,温柔地包裹着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没有太多的力气,只是凭着最后的本能翻过身,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陷入那柔软得如同云朵的床垫和被褥里。枕头的触感也异常舒适冰冷。
或许是那捕梦网风铃在意识边缘残留的一丝脆弱慰藉。
或许是那伪造的“阳光晒过”的气息暂时麻痹了痛苦的嗅觉。
或许是那精准投喂的“童年气息”瓦解了最后一点心防。
又或许单纯是身体彻底到了崩溃点。
这一次,奇迹般地,那如同跗骨之疽的剧烈头痛没有如约而至,白沙街的恐怖幻象没有再次将她撕裂吞噬,法国监狱冰冷的墙壁与狱警的嘶吼也没有如潮水般涌来。
无边的黑暗,纯粹而宁静的黑暗,像母亲的怀抱般温柔地、汹涌地瞬间吞噬了她。
意识模糊的边缘。
一声极轻微、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无意识呓语滑出她紧抿的、苍白的唇瓣,断断续续,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与茫然失措:
“……哥……哥……”
“……老……师……”
“……妈……妈……”
哽咽堵塞在喉咙里,细微的颤抖再次爬上她沉睡的躯体。
“……我好疼……好……冷…………”
两行冰冷的泪水,终于在沉眠的无意识疆域里,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早已被泪水浸透又被彻底遗忘的岁月尘埃。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海底的石块,被无形的绳索一点一点地向上拖拽。卢娜斯·巴尔萨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铅块般包裹着她的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的酸胀感。
“唔……”一声细若蚊呐、如同濒死小猫般的呻/吟从她苍白的唇瓣间溢出,几乎连她自己都未曾听清。她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大脑深处钝器敲击般的隐隐作痛和对光线本能的抗拒。
不知道时间。这个念头滑过她混沌的意识。在这片被完美隔绝、只有虚假光源和无声火焰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逝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迷茫地、失焦地向上望去。
头顶,那挂着的水晶吊灯仿佛蒙上了一层水汽,光芒朦胧而冰冷。她微微偏头,视线终于捕捉到了悬挂在床角的一只小小的捕梦网风铃。
记忆的碎片如同晨雾般飘散,哥哥卢卡斯那张洋溢着少年朝气的模糊笑脸和那声充满宠溺的“小月亮公主”在脑海深处一闪而过,带来瞬间针扎般的刺痛。
她只是看着它,没有任何情绪,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
良久,在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虚脱感稍稍退却之后,她才如同生了锈的木偶般,僵直地、一点一点地撑起上半身。
动作牵扯着绷带下的伤口和疲惫不堪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隐秘的酸楚。她终于坐了起来。
头顶的灯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虚虚掩在额前,动作迟缓得像是被慢放。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边缘,那里立着一架造型异常繁复华丽、通体暗沉色泽的古董大提琴,旁边则是一架与之风格统一、镶嵌着不明暗色金属片的小型竖式钢琴。
它们如同两位沉默的歌者,又像是两座冰冷的墓碑,点缀着这间“牢笼”的奢华。
而更远处,钢琴旁边摆放着的那个一人多高的、异常复古且奢华的落地钟吸引了她的注意。纯铜雕花的钟顶,巨大的黑曜石表盘,纤细却似乎永不磨损的鎏金指针……它们指向的数字清晰得刺目:
下午四点零九分。
“……四……零九……”卢娜斯无意识地、干涩地重复着时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这时间像是一把精准的冰锥,刺破了她维持着模糊意识的那层薄壳。远远没到晚饭时候“……下午茶时间……过了……”
她想起夜莺提到的下午茶的约定。但她既没有听到任何敲门声,也没有任何女佣送来所谓茶点的迹象。是被遗忘了吗?
她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滞涩,干脆放弃了思考。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重新躺下去,沉入那无梦的黑暗中。
她极其缓慢地,像个垂暮老人般,从这张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气力的柔软陷阱里挣扎着挪下床。光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那柔软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旋即又被麻木取代。
她扶着沉重冰冷的樱桃木床柱,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目光投向房间内另一处入口——通往浴室的厚重橡木门。
几乎是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她抬起如同灌满铅的手臂,用力推开那扇同样雕刻着繁复藤蔓图案的门扉。
浴室内的景象扑面而来,延续着主卧室同样精准到令人窒息的奢华与完备风格。巨大的白色独立浴缸如同玉石的温床,水龙头是黄金镶嵌的兽首造型。
墙面铺满光滑的瓷砖,绘着某种重复的、扭曲的蓝色花纹。巨大的镜子如同湖泊镶嵌在墙壁上。一切都光洁如新,崭新得不似凡尘。
目光所及之处,干净洁白的浴巾整齐叠放;备好的、厚实柔软的浴袍有好几件;精致的发绳放在一个小巧的珐琅托盘里;甚至还摆放着几套叠放整齐、不同色系、质地上乘的女式内衣物。
是的,如同主卧一样,这里的一切准备也堪称“一应俱全”,细致入微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卢娜斯对这一切奢华视若无睹。她扶着光滑冰凉的门框,支撑着自己走到那面巨大的镜子前。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湿发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两侧。
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眼底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厌世。
苍白的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弧度。整个人憔悴不堪,散发着一种被掏空灵魂般的死气沉沉。
脖颈上和手腕处裸露的绷带边缘显得异常刺眼。她用那只没有扶着门框、缠着绷带的手,开始以近乎机械的动作、麻木解开那件米白色厚风衣的纽扣、解开里面的灰色羊绒衫……
动作迟缓却熟练,仿佛在拆卸一件没有生命的机械零件。最后,她的手指颤抖着,摸索到了脖颈上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末端。
她解开了绷带,也如同解开了最后的掩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