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完美的逆旋转发球后,王楚钦没有继续。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颗白色小球在球台的另一端,耗尽最后的旋转,停下。
像他那颗终于停止了疯狂跳动的心。
他以为他再也碰不了球了。
他以为每一次击球,都会勾起那些足以将他溺毙的回忆。
可刚才那一瞬,当他将所有意念都集中在球的落点和旋转上时,他的世界里,第一次,没有了沈娇娇。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悔。
只有那颗零点几秒内就要被击出的小球。
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是他唯一能暂时逃离现实的,避难所。
他弯腰,将球捡起,放回筐里。
然后,关掉了那盏灯。
回到他那个像棺材一样的储物间,和衣躺下。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依旧是那个五点起床,拿着拖把和抹布,在空旷场馆里游荡的管理员。
依旧沉默,依旧麻木,像一道灰色的影子。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二队的队员们看他的眼神,变了。
那种赤裸裸的、带着恶意的挑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敬畏的目光。
他们不再故意把球打到他身上。
训练间隙,他们会聚在一起,压低声音,朝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陈浩“喂,你看他擦球台的样子,手腕的动作,跟教练教的发力一模一样。”
队员“废话,人家是世界冠军,肌肉记忆都刻在骨头里了。”
队员“你说他……真的回不去了吗?”
这些窃窃私语,像风一样,飘进王楚钦的耳朵里。
他听见了,但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更用力地,擦着地板上的一块顽固污渍。
陈浩的脚踝还没好利索,只能在场边做一些上肢恢复训练。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王楚钦的身影。
看着他把几百个乒乓球,用一个带着长杆的捡球器,一个个收拢,倒进筐里。
动作机械,重复,枯燥。
可陈浩却觉得,那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
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
精准,高效。
就像他在赛场上,处理每一个球一样。
陈浩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那天,这个男人把他背起来时,那副瘦削却稳得可怕的脊背。
还有他处理伤口时,那双冷静又专业的手。
他想,也许自己以前,真的做错了。
这天晚上,队员们都走光了。
王楚钦做完最后的清扫,锁上了大门。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了角落里的一盏灯。
他没有拿球拍。
他只是在灯下那片小小的光晕里,开始练习步法。
并步,交叉步,小碎步。
没有声音,只有鞋底和地板间,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像一头在暗夜里,独自踱步的困兽。
他的动作很慢。
每一个发力,每一个重心的转换,都像是在和自己的身体重新对话。
他瘦得脱了相,但核心力量还在。
每一个定格的姿势,都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知道,训练馆二楼的窗边,有一个人影,已经看了他很久。
是陈浩。
他借口东西忘了拿,又偷偷跑了回来。
他看着灯下那个孤独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没有了赛场上的嘶吼和霸气。
眼前的王楚钦,安静,专注,像一个最虔诚的苦行僧。
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寻找着什么。
陈浩咬了咬牙,转身,跑下了楼。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训练馆的侧门。
王楚钦听到了门响。
他的动作一顿,像受惊的动物,瞬间绷紧了身体。
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一脸局促的陈浩。
陈浩“王……王老师。”
陈浩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王楚钦看着他,没说话。
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冷漠的警惕。
陈浩“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陈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脚踝。
陈浩“我受伤之后,侧身抢攻的时候,总觉得第一步蹬出去,第二步就跟不上了,衔接不上。”
陈浩“刘指导说我是心理作用,怕再受伤。可我觉得不是……”
他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王楚qin。
等待着宣判。
他甚至做好了被无视,或者被一句“滚”给打发走的准备。
王楚钦沉默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看着他脸上那种,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产生的,纯粹的困扰和渴望。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
他垂下眼睑,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浩以为没希望了,准备转身离开。
王楚钦“你重心太高了。”
王楚钦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许久不说话,而显得格外沙哑。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
只是走到了陈浩刚才说过的那个位置。
他弯下腰,压低重心,做了一个侧身步的启动姿势。
王楚钦“第一步蹬地,送髋,重心是平移出去的,不是抬起来的。”
他把动作放慢了十倍。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分解着每一个细节。
王楚钦“你看,这样,你的身体还留在原地,随时可以借力,蹬出第二步。”
他做完,站直身体,看着陈浩。
王楚钦“懂了么?”
陈浩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
刘指导跟他讲了无数遍的道理,他听不懂。
可王楚钦只用一个动作,就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王楚钦“懂……懂了!”
陈浩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对着王楚钦,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楚钦“谢谢你!王老师!”
王楚钦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训练馆里,又只剩下王楚钦一个人。
他站在那片昏黄的灯光下,一动不动。
陈浩“王老师”。
这个称呼,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
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砸过球拍,签过离婚协议,擦过肮脏的地板。
他以为,它已经废了。
可刚才,它好像,又找到了除了毁灭之外的,另一种用处。
他慢慢地,走回球台边。
拿起一颗球。
这一次,他没有发球。
只是将那颗冰凉的小球,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握紧。
这是废墟之上,听到的第一声回响。
微弱,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