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钦回到了省队。
不是衣锦还乡,是被发配回来的。
他曾经从这里,一路杀进国家队,走向世界之巅。
如今,他又从云端,被一脚踹回了原点。
报到的那天,是他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的。
没有记者,没有闪光灯。
只有几个年轻队员,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眼神里混杂着鄙夷和好奇。
省队的主教练,是他当年的恩师,老刘。
老刘看着他,半天没说一句话,最后只是把一串钥匙扔在他面前。
教练“北边那栋旧训练馆,以后归你管了。”
旧训练馆,是省队淘汰下来的地方。
设施老旧,灯光昏暗,地板上全是划痕。
平时只用来堆放杂物,和给二队的预备队员们,做最基础的力量训练。
王楚钦“归我管?”
王楚欽的声音有些沙哑。
教练“对。”
老刘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教练“打扫卫生,看管器材,晚上锁门。”
教练“你现在,是这里的管理员。”
管理员。
不是运动员,不是陪练,甚至不是个教练。
是个管仓库的。
王楚钦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又冷又麻。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王楚钦“知道了,刘指导。”
他没有叫“师父”。
他没资格了。
他就这样,在旧训练馆住了下来。
管理员的宿舍,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储物间改造的。
一张单人铁架床,一张掉漆的书桌。
窗户正对着训练馆的垃圾回收站。
每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他就起床。
用冰冷的自来水洗把脸,然后开始打扫。
偌大的训练馆,上千平米。
他一个人,拿着拖把,从东头,拖到西头。
地板上的汗渍、灰尘、还有不知道谁吐的口香糖,他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
他把几十张乒乓球台,一张一张用湿布擦拭。
把几百个散落在各处的乒乓球,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回筐里。
做完这些,天也就亮了。
二队的队员们会陆陆续续进来训练。
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正是气盛的年纪。
他们看见他,起初还有些拘谨。
毕竟,这人不久前还是电视里的世界冠军。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个冠军,好像没什么脾气。
你让他帮忙捡球,他一声不吭就过去。
你把喝完的饮料瓶随手扔在地上,他也会默默地扫进垃圾桶。
于是,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开始有人在训练时,故意把球打到他身上。
陈浩“哎呀,王老师,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少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劣的笑。
王楚钦只是弯腰,把球捡起来,递回去。
王楚钦“没关系。”
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沉默地打扫,沉默地看管,沉默地忍受。
食堂里,他永远是最后一个去,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吃最简单的饭菜。
他瘦得很快,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省队队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整个人,像一片被秋风抽干了水分的叶子。
只有在深夜,所有人都走了之后。
这个旧训练馆,才真正属于他。
他会打开一盏灯,照亮一张球台。
然后,从最基础的挥拍开始练起。
一下,一下。
空挥。
他不敢碰球。
他怕自己连球都握不住。
他怕那熟悉的撞击声,会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只是重复着最枯燥的动作。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和他白天拖地的水渍,融为一体。
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让他那颗快要爆炸的心脏,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想起了沈娇娇的那篇专访。
她说,她要亲手建造自己的世界。
他现在,就在做同样的事。
在一片废墟上,用最笨拙的方式,垒起第一块砖。
这块砖的名字,叫“忍受”。
这天下午,二队在打循环赛。
一个叫陈浩的队员,是队里的尖子,也是对他最不客气的那个。
一个高难度的侧身爆冲,陈浩用力过猛,脚下没站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陈浩“啊!”
他抱着脚踝,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训练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却没人敢动他。
王楚钦正在角落里擦拭器材。
他听到声音,放下抹布,走了过去。
他拨开人群,蹲下身。
“别动。”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
刚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的陈浩,下意识地就停住了挣扎。
王楚钦伸手,轻轻按了按陈浩的脚踝。
王楚钦“是这里疼?”
陈浩“……嗯。”
王楚钦“韧带可能拉伤了。”
王楚钦抬头,对旁边吓傻了的教练说,
王楚钦“得马上去医院拍个片子。现在先冰敷。”
他起身,走到墙边的医药箱,拿出一袋冰袋和绷带。
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他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陈浩的脚踝做着固定。
周围的孩子们,都看呆了。
他们第一次,在这个沉默的管理员身上,看到了属于“世界冠军王楚钦”的影子。
那种沉着,那种专业,是刻在骨子里的。
包扎好后,王楚钦站起身。
王楚钦“谁跟我一起,送他去医务室。”
他没等别人反应,就弯下腰,一把将一米七几的陈浩背了起来。
很稳。
一步一步,走得没有丝毫晃动。
所有人都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看着那个瘦削、却异常可靠的背影,消失在训练馆门口。
刚才那个起哄说“手滑了”的少年,脸上有些发烫。
他低下头,小声地对同伴说:
陈浩“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
把陈浩送到医务室后,王楚钦一个人往回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想,这就是沈娇娇说的“建造”吧。
不是什么宏伟的蓝图。
就是做好眼前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扫干净一片地,修好一个坏掉的球网,背起一个受伤的孩子。
这些,都是砖。
用来重建他那个早已坍塌的世界的,砖。
回到空无一人的旧训练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空挥练习。
他走到球筐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球。
白色的,小小的,带着熟悉的重量。
他把它抛起,落下。
握在掌心。
然后,他走到了球台前。
摆好了发球的姿势。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神里,没有了空洞和麻木。
只剩下一片沉静的,专注的,像深海一样的光。
他将球抛起。
手腕一抖。
球拍精准地,切在了球的侧下方。
“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白色的小球,带着强烈的旋转,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
稳稳地,落在了对角。
是他最擅长的,逆旋转短下旋发球。
分毫不差。
他看着那个弹跳的白色小球,慢慢地,扯了扯嘴角。
露出了这一个月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很淡,很浅,带着一丝苦涩。
却也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
从零开始,很难。
比死,还要难。
但他,好像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