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的假期，如同指间流沙，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辅导灯光、八宝饭甜香和病房微弱希望的复杂气息中，悄然流逝。哥哥沉渊恢复了以往早出晚归的节奏，那短暂流露的柔软与脆弱，被他重新严丝合缝地收纳进笔挺的西装和冷硬的面具之下。家，再次变回那个安静、清冷，只有清许一个人脚步声回荡的场所。
清许的生活也回到了固有的轨道：完成寒假作业，细致地打扫房间，准时去医院陪伴母亲。母亲的状态依旧没有太大起色，但那双偶尔能睁开的、茫然的眼睛，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心底持续漾开微弱的希望涟漪。他开始更频繁地和母亲说话，说琐碎的日常，说窗外的天气，甚至尝试着读一段简单的新闻，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总觉得，妈妈是能听见的。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某个晚上，沉渊比平时回来得稍早一些。他脱下外套，目光在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清许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语气是惯常的通知式，不带商榷：“明晚有个行业交流晚宴，你跟我一起去。”
清许正在切菜的手猛地一顿，刀锋差点划到指尖。他愕然回头，看向哥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故事。他生活的全部，就是学校、医院、这个家，以及永远做不完的习题和家务。宴会、社交，这些光鲜亮丽又充斥着陌生规则的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我……”清许张了张嘴，想说“我不去行不行”，想说“我什么都不会”，但在哥哥那双深邃、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所有推拒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沉渊似乎没打算听取他的意见，说完便转身上楼。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套折叠整齐的衣服下来，递给清许：“试试这个，明天穿。”
那是一套藏青色的休闲西装，面料细腻，款式简洁。不是崭新的，似乎是沉渊年轻时穿过的旧衣，但保存得很好。清许接过衣服，触手是柔软而微凉的质感，与他平日穿的棉质校服和洗得发白的旧衣截然不同。
他回到那个楼梯拐角的小房间，换上这套衣服。衣服的肩宽和腰身竟然意外地合身，只是袖子和裤腿稍稍长了一点点，需要小心地卷起边角。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被挺括面料包裹着的、略显单薄的身体，苍白的脸孔在深色衣服的映衬下，更添了几分青涩和拘谨。这身打扮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第二天傍晚，沉渊开车载着他前往酒店。一路上，清许都紧绷着身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内心充满了对未知场合的惶恐。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感觉自己正被带往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抵达酒店宴会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低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食物和一种名为“成功”的气息。这一切构成的光怪陆离的景象，瞬间淹没了清许。他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仿佛那样就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沉渊显然对这样的场合驾轻就熟。他步履从容，面容冷峻，偶尔与人点头致意，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清许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低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天鹅群落的丑小鸭，或者说，更像一个被主人带出来、不知所措的“小手办”，僵硬而沉默地扮演着背景板的角色。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得体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男子笑着迎了上来。
“陆总，您来了。”他先是恭敬地对沉渊打招呼，随后目光便落在了清许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小少爷也来了，小少爷你好，我是韩徐仁，陆总的特别助理。”韩徐仁笑容可掬地朝清许伸出手。
清许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触之即分，声音细若蚊蚋：“韩……韩先生好。”
韩徐仁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笑容更加温和，正要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沉渊却打断了他，目光扫向不远处一个正在与人交谈的中年微胖男子。
“那位是晟通材料的刘经理？”沉渊问道。
“是的，陆总。刘经理他们公司最近在寻求新的精密零部件供应商，对我们的技术很感兴趣，之前初步接触过。”韩徐仁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低声汇报。
沉渊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做了一个让清许和韩徐仁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他一直拿在手中的一个深蓝色、印有公司LOGO的硬质文件夹，随手递向了身旁的清许。“拿着。”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让弟弟帮忙拿一下外套。
清许下意识地接过。文件夹有些分量，里面显然是厚厚的文件。他低头看去，封面上清晰地印着“XX精密零部件合作项目建议书”的字样。
“陆总，这……”韩徐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收敛了。他了解沉渊，每一个举动都必有深意。沉渊没有解释，只是对韩徐仁道：“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他便迈步向刘经理走去。韩徐仁立刻跟上。清许抱着那个突然塞过来的文件夹，呆立原地一秒，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小跑着跟上哥哥的脚步，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任”而砰砰狂跳。
哥哥让他拿着的，不是普通的文件，是重要的项目书！是关于工厂生意的关键文件！他顿时觉得怀里的文件夹重若千钧，仿佛抱着的是整个公司的命运。他不敢再有丝毫走神，紧紧抱着文件夹，亦步亦趋地跟在沉渊侧后方，努力挺直因为紧张而有些佝偻的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小跟班。
沉渊与刘经理的寒暄客气而疏离。韩徐仁在一旁适时地补充，活跃气氛。清许则像个沉默的护卫，竖着耳朵听着那些他半懂不懂的商业术语——“产能”、“良品率”、“技术参数”、“供应链稳定性”……每一个词都让他神经紧绷。
他注意到，那位刘经理说话时，眼神偶尔会掠过他，以及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文件夹。那目光带着审视和探究。清许更加紧张了，他下意识地将文件夹抱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存在，或许不仅仅是“拿着”文件那么简单。哥哥是不是想通过他，向对方传递某种信息？比如，对这个项目的重视？或者，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身边人的某种展示？
他猜不透哥哥的心思，只能凭借本能，努力扮演好这个被临时赋予的角色。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稳一些，表情看起来镇定一些，尽管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哥哥站姿的一些细微之处——那微抬的下巴，那沉稳的眼神（虽然他学不来那份冷冽），那看似放松实则掌控全局的气场。
在这个过程中，他偶尔能感觉到哥哥眼角的余光似乎扫过他，那目光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但清许隐约觉得，那里面似乎没有不满，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尚可”的意味？
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双方交换了名片，约定后续由团队具体对接。沉渊便带着清许和韩徐仁离开了。
回程的车上，依旧是沉默。清许怀里还抱着那个文件夹，仿佛抱着一个烫手山芋，直到下车回到家里，才敢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仿佛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沉渊脱下外套，看了眼依旧有些怔忪的弟弟，破天荒地开口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清许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哥哥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脑海里闪过宴会厅的流光溢彩，闪过那些陌生而精明的面孔，闪过怀揣项目书时的沉重压力，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疲惫和些许茫然的：“……很，不一样。”
沉渊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身上了楼。
清许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玄关上那份项目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尚未换下的、不属于自己的西装。今晚的经历，像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梦。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接触到哥哥所处的世界——那个充斥着利益、规则、计算和无形交锋的成人世界。
他感到不适，感到惶恐，但也隐隐感觉到，一扇新的、沉重的大门，似乎在他面前，被哥哥以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推开了一条缝隙。门后的世界陌生而危险，却也可能……隐藏着改变他既定命运的某种可能。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埋头于书本和家务的少年了。哥哥正用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将他拉向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舞台。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抱着那份沉重的“项目书”，努力地，不让自己在聚光灯下，显得太过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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