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沉渊的“辅导”,以一种清许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展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没有冰冷刺骨的嘲讽。书房的灯光依旧明亮,空气依旧带着纸张和墨水的冷冽气味,但坐在书桌对面的沉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拿起红笔,在清许那惨不忍睹的四级试卷上勾画,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耐心的细致。“这个时态,注意上下文的时间状语。” “虚拟语气,记住几种基本结构,这里用的是与过去事实相反。” “长难句要学会找主干,剥掉修饰成分。”
他的讲解精准、简洁,直指要害,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冷静地解剖着知识的脉络。偶尔清许因为紧张而反应不过来,他也不会立刻露出不耐,只是用笔尖轻轻点着题目,再重复一遍要点,或者换一种更浅显的说法。
这种纯粹的、不带情绪色彩的“教学”,让清许极度不适应,甚至比之前的责骂更让他感到惶恐。他像一只长期被狂风暴雨蹂躏的幼兽,突然被置于和风细雨之中,反而浑身紧绷,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神经质地观察着哥哥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可能隐藏的不悦或失望。
但,没有。
沉渊的表情始终是专注的,甚至是……平静的。他似乎真的将自己代入了一个“辅导者”的角色,暂时剥离了作为“兄长”的严苛与期望。这种纯粹的界限感,反而为清许创造了一个短暂的安全空间。他渐渐敢抬起头,敢提出自己真正困惑的地方,甚至敢在哥哥讲解后,试探性地表达自己的理解。
知识的传递,在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正常”氛围中,悄然进行。清许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着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语法和词汇。不是因为突然开窍,而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可以不带恐惧地、纯粹地去面对知识本身。
时间在书房的灯光下悄然滑过,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辅导结束时,沉渊合上书,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示意他离开。他沉吟了片刻,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币,递了过来。
“明天年三十,”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个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本身就带上了一种不寻常的意味,“不用来书房了。”
清许愣住,不敢去接。
沉渊看着他迟疑的样子,将钱又往前递了递:“明天早上,你去市场买点菜。这是……一百块。”
清许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之前买菜时精确计算的生活费,而是一个整数。一笔,可以“看着办”的钱。“该买什么,自己看着办。”沉渊补充道,然后挥了挥手,“去吧。”
清许几乎是梦游般地接过了那张簇新的百元钞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紧紧攥着钱,像是攥着一件易碎的珍宝,退出了书房。
回到楼梯拐角那个狭小的空间,他坐在床沿,依旧觉得难以置信。哥哥……真的变了?不仅辅导他学习,还在除夕给他钱,让他准备年夜饭?这接连的“破例”,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渗透进他被冰封已久的心田。一种混杂着受宠若惊、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喜悦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红色的纸币,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夜色中,已经有心急的孩子在放小烟花,短暂的绚烂划破黑暗。这个年,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那一夜,清许失眠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带着点忐忑的忙碌憧憬。他在脑海里反复盘算着一百块钱的用法,要买什么菜,做什么……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星火,越来越清晰——八宝饭。
那是妈妈以前每年除夕一定会做的。糯米的软糯,豆沙的甜香,各种蜜饯干果交织出的丰富口感,以及那圆圆满满的造型,曾经是他们家年夜饭桌上最温暖的象征。妈妈生病后,就再也没做过,那个模具,也不知道被收在了哪个角落。
重现的滋味与决堤的泪水
除夕一早,清许就揣着那张珍贵的百元钞票,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的香气和摊贩热情的吆喝,浓浓的年味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仔细地挑选着:一条新鲜的鱼,寓意年年有余;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几样翠绿的蔬菜……最后,他找到了卖糯米、红豆沙和各式蜜饯的摊位,精心挑选了制作八宝饭的材料。
回到家,他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清洗,切配,煎炒烹炸……他做得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厨房里渐渐充满了久违的、属于“家”的烟火气。
最耗费心力的,是那碗八宝饭。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将泡好的糯米蒸熟,拌上糖和猪油,在碗底仔细地铺上红枣、莲子、核桃仁、葡萄干等各色果脯,再铺上一层糯米,中间嵌入甜糯的豆沙馅,最后再盖上厚厚的糯米,压实。上锅蒸制的时候,那股熟悉的、带着甜味的蒸汽袅袅升起,几乎让他眼眶发热。
傍晚,一桌算不上奢华,却足够用心、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年夜饭准备就绪。正中间,是那碗倒扣在盘子里、造型圆满、点缀着鲜艳果脯的八宝饭,像一轮小小的、甜美的月亮。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沉渊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走了出来。当他走到餐厅,目光扫过餐桌,最终定格在那碗八宝饭上时,他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碎裂,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呼吸似乎都停滞了。那双总是深邃、冷冽,让人看不透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回忆,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刻意掩埋了太久的悲伤。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那碗八宝饭,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湿润。然后,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坚毅的脸颊滚下,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清许正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把碗摔了。哥哥……哭了?因为他做了八宝饭?是不喜欢吗?是触怒他了吗?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忘了。
沉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弟弟的惊恐。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奔涌的情绪。他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碗八宝饭。
他拿起勺子,颤抖着,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糯米的软糯,豆沙的甜香,果脯的酸甜……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往昔岁月里,母亲温柔的笑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笑语,那些被他用工作和冷漠深深掩埋的、关于“家”的温暖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将他坚固的心防冲击得七零八落。
这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在家里说一不二,总是以强大、冷酷面目示人的男人,此刻,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坚硬的铠甲。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里逸出,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混入那碗甜糯的八宝饭中。
清许彻底懵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脆弱,悲伤,像一个迷失了很久的孩子。他害怕,却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沉渊的哭声渐渐平息。他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呆立一旁的清许。出乎意料的,那眼神里没有责怪,没有怒气,只有一种褪去了所有冰冷伪装的、带着疲惫和浓重伤感的柔和。
他甚至,对着清许,极其轻微地、生疏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不算熟练,甚至有些僵硬,但真实存在的——笑容。然后,他用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语气说:“明天……再做一次这个八宝饭。”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医院里那个沉睡的身影,“给妈妈带过去。”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清许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他看着哥哥通红的眼睛和那抹生涩的笑容,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这一刻,除夕的灯火似乎才真正照进了这个冷清已久的家。冰封的河流,在亲情的记忆与一碗甜糯的八宝饭面前,终于发出了细微的、破碎的声响,开始缓缓流动。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至少在这个夜晚,温暖重新降临,照亮了兄弟二人彼此眼中,那微小却真实的倒影。
第二天清晨,当年初一的阳光透过厨房窗户,洒在清许专注的脸上时,他正以比昨天更加虔诚的心情,准备着带给妈妈的八宝饭。
糯米提前泡发得恰到好处,颗颗饱满。红枣、莲子、桂圆肉、核桃仁、葡萄干、瓜子仁……各色果脯蜜饯在白瓷盘里堆成一小座色彩斑斓的小山,像汇集了所有甜蜜与美好的祝愿。他仔细回忆着母亲当年的手法,甚至在碗底尝试用果脯摆出一个简单的“福”字,虽然手法生疏,歪歪扭扭,却倾注了他全部的心意。
厨房里弥漫着糯米蒸熟后特有的温软香气,混合着豆沙的甜润。清许小心地将蒸好的八宝饭倒扣在准备好的保鲜盒里,那圆满的造型,那晶莹剔透、果脯点缀如宝石般的卖相,让他苍白的小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满足的浅笑。
当他捧着那个装着八宝饭的盒子走出厨房时,沉渊已经穿戴整齐,等在客厅了。他今天没有穿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西装,而是一身深色的休闲装,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气息,尽管眉宇间依旧带着惯常的沉郁。他的目光落在清许手中那盒精致的八宝饭上,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或许是昨夜情绪失控的后遗症。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依旧是一片沉默。但这份沉默,与以往那种冰冷压抑的质感不同,仿佛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与……一丝微弱的期盼。清许紧紧抱着怀里的八宝饭盒子,像是抱着一个温暖的希望。他偷偷瞄了一眼开车的哥哥,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紧抿的唇角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锐利的锋芒。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依旧浓烈,长长的走廊安静得能听到他们父子二人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心上。走到母亲病房门口时,清许感觉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推开门,窗外的阳光正好,给苍白的病房镀上了一层淡金。母亲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息微弱,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一位护士正在记录数据,看到他们进来,微笑着轻声说:“你们来了。今天病人情况还算稳定,早上醒来过一会儿,眼睛能睁开,只是……”护士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眼神还不是很能聚焦,反应也比较迟缓。但这是个好迹象。”
能睁开眼睛了!
清许和沉渊几乎是同时看向了病床上的母亲。她的眼睛确实微微睁开着,望着天花板,空洞而茫然,没有神采,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但仅仅是这睁开的眼睛,就足以在兄弟二人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那不再是完全紧闭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睡,而是一扇似乎努力想要对外界有所回应的、微微开启的窗。
沉渊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轻轻地坐在了床沿的椅子上。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母亲那只没有输液、枯瘦的手。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害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妈。”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哑温柔,带着一种笨拙的、几乎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哽咽感,“我们来看你了。今天……是年初一。”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去年……公司几个大项目都还算顺利,虽然中间遇到些麻烦,但也解决了。”他开始絮絮地讲述,声音不高,像是在说给母亲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汇报,“下半年并购了城东那家厂,规模能扩大不少……就是,有点累。”
清许站在床尾,听着哥哥用这种近乎拉家常的语气,说着他从来不会对自己提及的工作琐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看到哥哥握着妈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流露出一种深藏的疲惫。
“……清许,”沉渊的话头转向了他,“他……今年,长大了不少。”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具体描述,语气有些生涩,“期末考试……成绩还行。后来,还参加了个化学竞赛,拿了第一名。”他说得很简略,没有提之前的冲突,没有提高压政策,只陈述了这唯一的结果,像是在呈上一份勉强及格的成绩单。
“他……”沉渊的目光落在清许身上,又很快移开,看着母亲的脸,声音更低沉了些,“他昨天,做了八宝饭。跟您以前做的……味道很像。今天,又给您带了一份来。”
听到这里,清许赶紧上前一步,将怀里的保鲜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盒盖。那圆满晶莹的八宝饭显露出来,在病房的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和甜香。
沉渊看着那八宝饭,眼眶又有些不受控制地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鼻尖的酸意,转而用更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零碎的往事,说起以前过年时家里的热闹,说起母亲包的饺子……
而清许,在哥哥低声絮语的时候,一直没敢闲着。他默默地走到床的另一边,拿起温水打湿的柔软毛巾,开始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擦拭脸颊和脖颈。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母亲。然后,他又开始为母亲按摩手臂和腿部,按照医生教的手法,一点点地活动着关节,促进血液循环。
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耳朵却将哥哥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哥哥坚硬外壳下的另一面——那份对母亲的深沉依恋,那份独自支撑一切的疲惫,以及那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家”的渴望。
哥哥的倾诉,弟弟的默默劳作,阳光静静流淌,八宝饭的甜香与消毒水的气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病床上,母亲依旧安静地躺着,眼睛茫然地睁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
但清许在给母亲按摩手心时,仿佛感觉到,那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他不敢确定,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看向哥哥,发现沉渊也正看着母亲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紧张与期盼。那一刻,无需言语。一种无形的纽带,将兄弟二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共同守候在这张病床前,守候着这份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沉渊停止了诉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清许也更加卖力地、细致地为母亲按摩着。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毛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但这宁静之中,却孕育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强大的力量——那是亲情融化坚冰的声音,是希望破土而出的声音。
年初一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笼罩着他们三人,仿佛也在默默祝福着这个历经磨难的家庭,正在一点点,向着光和温暖的方向,艰难而执着地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