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终于结束了一整年高强度的工作,获得了为期两周的假期。他没有度假计划,没有访友安排,只是在一个傍晚,用通知天气变化般的平淡口吻对清许说:“这两周我在家。”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清许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它并非意味着陪伴,而是宣告着监督的升级,意味着哥哥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将更加密集地落在他身上。这个家,将彻底成为一个没有喘息空间的牢笼。“楼上就别收拾了。”沉渊补充了一句,算是给了清许一点微不足道的“清闲”,将他活动的范围默许性地圈定在楼下和医院。这并非体贴,而是为了让他更“专心”于哥哥认为他此刻唯一该做的事。
清许默默点头,心里刚为这点小小的“宽容”松了口气,甚至潜意识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在春节前后,哥哥的态度会因节日的氛围而稍微……柔和那么一点点?毕竟,连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和邻居家隐约的欢声笑语,都似乎在试图叩响这扇紧闭的大门。
然而,这丝幻想在第二天晚上就被彻底击碎。晚饭后,沉渊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正准备收拾碗筷的清许身上。
“后天,”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间冻结了清许手边的动作,“准备准备,要考察你的英语四级。”
清许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四级?那是大学程度的考试!他才初二,连高中词汇都尚未完全掌握,哥哥却要越过数个层级,直接考察他四级水平?这根本不是考察,这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注定要他难堪的审判。在后天,在这个本该充满节日气氛的时间里。
“……先生,”清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四级……我,我还没……” “我知道你没系统学过。”沉渊打断他,眼神里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实验品般的好奇,“所以才要考察。看看你的潜力,或者说,你的极限在哪里。”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弟弟,语气近乎残忍的平静:“别让我觉得,你之前的‘努力’,只是在这种基础级别上打转。”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清许一个人僵立在餐桌旁,耳边回荡着窗外依稀的、属于别人的喜庆声音。
手里端着的碗碟变得沉重无比。一种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将他吞没。他以为家长会后,凭借那份中上游的成绩单,他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可他忘了,在哥哥那里,永远没有“足够”这个词。一个目标的达成,永远意味着下一个更高、更苛刻目标的立起。
第二天上午,清许被叫到了二楼书房。这个房间,清许平日很少被允许进入。里面充斥着沉渊的气息——冷硬的实木家具,堆满专业书籍和文件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这里象征着绝对的权威和知识壁垒。
沉渊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了指对面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桌子。桌面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三份试卷和一支笔。“这里有两份大学英语期末考试的模拟题,还有一份四级真题。”沉渊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布置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午饭前做完。我在这里处理文件,你可以随时提问。”
“提问”?清许心里一片苦涩。在这些他连题目要求都可能读不懂的试卷面前,“提问”从何谈起
他默默地坐到小桌子前,拿起最上面那份所谓的“大学期末试题”。映入眼帘的长篇阅读理解和完全陌生的词汇,让他瞬间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
时间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粘稠的速度流逝。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沉渊偶尔翻动文件的沙沙声,以及清许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带着迟疑的细微声响。但这安静,却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难熬。
沉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源。清许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偶尔会从文件上抬起,落在他身上,像是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的反应。这让他如芒在背,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因为遇到不会的题目而无意识地咬笔头,都仿佛被放大,暴露在哥哥的审视之下。
他艰难地辨认着单词,依靠着从哥哥旧课本里零碎学来的语法知识,试图拼凑出句子的含义。但大学级别的文本,充满了复杂的长难句和学术词汇,如同天书。他连猜带蒙,进度缓慢得令人绝望。
听力部分更是灾难。沉渊用电脑公放了音频,那快速的、带着连读和弱读的语流,对他而言只是一串模糊不清的音符,根本无法捕捉有效信息。他听着那些陌生的对话和短文,手心沁出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在答题卡上胡乱勾选。
做到四级真题部分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那份试卷的难度更是跃升了一个层级。完形填空的选项看起来大同小异,翻译题的中文句子他理解,却不知道如何用合适的英文表达,写作要求的议论文题材更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就像被强行推上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赛道,穿着不合脚的鞋,去参加一场注定被碾压的比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都像是在倒数着失败的来临。
沉渊始终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给予任何提示。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个冷静的考官,或者说,像一个等待实验结果的研究员。当时钟指向正午,沉渊合上最后一份文件,平静地开口:“时间到。”
清许几乎是瞬间松开了笔,仿佛那支笔有千斤重。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试卷上留下了不少因为犹豫和修改而显得凌乱的痕迹。他没有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将三份写得密密麻麻却又空洞无物的试卷,双手递还到沉渊面前的大书桌上。这半天,不像考试,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酷刑。
沉渊接过卷子低头说“出去吧准备午饭。”清许松了口气,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清许做完后,迟迟没见先生下来他也不敢去请。餐桌上的饭菜由热变凉,又被他重新加热,此刻正散发着有些失真的香气。清许垂手站在餐厅与客厅的交界处,像一棵被遗忘在寒风中的枯树。
书房的门依旧紧闭。这一个多小时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清许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上午在书房里面对那些天书般试题的窘迫与绝望。他能想象出哥哥批阅那些卷子时,眉头越锁越紧的样子,或许还会冷笑,会失望地摇头。那三张试卷,就是他无能的铁证。
下午三点半,当书房门锁终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时,清许几乎跟着浑身一颤。门开了,沉渊走了出来。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清许更加不安。
“先生,饭热好了。”清许连忙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沉渊的目光扫过餐桌,又落回清许脸上,点了点头,却没走向餐桌,而是淡淡地说:“嗯,你去书房等我。”
清许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他不敢多问,更不敢违抗,只能低声应道:“……是。”他僵硬地走向那间刚刚脱离不久的书房。身后的餐厅里,传来沉渊坐下吃饭的细微声响,而他却要独自一人,先去那个“刑场”等待。
书房里,一切依旧。那三张试卷整齐地叠放在书桌一角,上面似乎有红色的批改痕迹。清许不敢细看,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张小桌子旁,低垂着头,手指紧张地蜷缩着。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而粘稠。他能听到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哥哥的冷冽气息和淡淡的墨水味。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他不知道哥哥吃完饭进来后,会说什么,会做什么。是直接宣判他的“潜力”不过如此?还是用更冰冷的话语否定他所有的努力?或许,连之前那点因为化学竞赛和期末成绩而勉强维系的和缓,也会因此而彻底粉碎?他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像暴风雨前夕海面上的一叶孤舟,只能无力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门被推开。沉渊走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饭菜余味。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书桌后,拿起那叠被红笔仔细批改过的试卷,目光再次快速扫过上面刺眼的分数和密密麻麻的订正标记。
清许屏住呼吸。终于,沉渊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清许身上,那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因看到“潜力底线”而产生的凝重。
“你现在初二,”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掌握到这个程度,还是远远不够。”他扬了扬手中的试卷:“三科,都没有及格。”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清许心上,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他果然……还是不行。就在清许准备迎接更严厉的贬斥时,沉渊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从今天晚上开始,”沉渊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部署一项重要工作,“做完你该做的所有任务后,到书房来。”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辅导你。”
清许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他以为会是更多的习题,更重的惩罚,或者更伤人的话语。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近乎“投入”的方式。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帮助”并非无偿的温情。沉渊紧接着投下了更沉重的砝码,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失败的压迫感:“开学前,我会再出三张同等难度的试卷。”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清晰地传入清许耳中:“你要是还不会……”他刻意停顿,让那份威胁在寂静的书房里弥漫开来,然后才缓缓说完:“那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这句话的含义模糊而宽泛,却比任何具体的惩罚都更令人恐惧。它可能意味着更严苛的对待,更彻底的否定,甚至可能是某种他不敢去细想的、更糟糕的境遇。
这根本不是帮助,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用他未来的“表现”作为抵押,换取眼下“辅导”的高利贷。哥哥投入了宝贵的时间,就必须看到立竿见影的、符合他标准的“回报”。
清许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哥哥罕见的、亲自下场的“辅导”所带来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另一边,是失败后那深不见底的、令人恐惧的黑暗未来。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低下头,避开哥哥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知道了,先生。我会……按时来。”
沉渊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将试卷放回桌面,仿佛刚才宣布的只是一项普通的日程安排。“现在,出去吧。”清许如同获得特赦,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书房。门在身后关上,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狂跳。
夜晚的书房辅导,开学前的三张试卷……未来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哥哥的“亲自介入”而变得轻松,反而像被套上了一个更紧、更精确的枷锁。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似乎已经能感受到未来无数个夜晚,在哥哥冰冷注视下,与那些艰深英文搏斗的沉重与窒息。
这个家,依旧冷清。窗外的年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而属于他的“新年”,将在书房的灯光下,在哥哥苛刻的辅导和下一次更严峻的考察中,悄然开始。冰层之下,暗流汹涌,不知将奔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