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像一场短暂的飓风过境,留下的是身心俱疲的平静。学校放了十天假,清许领回厚厚一沓寒假作业,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感到解脱,反而觉得另一场无形的考核已经拉开了序幕。
他先去医院看了妈妈,将期末顺利考完的消息告诉她,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赶回那个既是家又不像家的地方。他知道,哥哥今天下班会晚一些。
将近晚上八点,门口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沉渊带着一身冬夜的寒气走进来,脸上是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脱下外套,没有多看清许,径直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喝下。
清许安静地站在客厅边缘,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沉渊放下水杯,玻璃杯底与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清许身上,没有什么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通知:
“放假这十天,和以前的作息一样。”他话语里的“以前”,指的是没有被“特殊照顾”之前——意味着学习、家务(现在可能简化了,但绝非没有)、医院探望,一样都不能拉下。
“学习,工作,一个别落。”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强调重点,然后,视线变得更具压迫感,“尤其是英语。”最后,他抛出了那个清许早已预料到,却依旧感到心头一沉的最终指令:“十天后,我去开家长会。”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清许,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别让我失望。” “别让我失望。”
这五个字,比任何具体的指标都更让清许感到压力。它涵盖了一切——期末的总成绩排名,那该死的英语单科,以及在老师面前可能谈及的所有表现。它是对那顿肯德基、那些免去的晚餐家务、那份短暂“正常”的最终验收。
清许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没有问“如果失望了会怎样”,因为他知道答案。他只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轻而清晰的声音,顺从地回应:
“知道了,先生。我会安排好。”
沉渊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不再多言,转身上了楼。
清许独自站在客厅里,听着哥哥上楼的脚步声,感觉那声音一下下敲打在自己的心口。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
这十天,不是假期,是另一场更为精细、容错率更低的考核期。哥哥亲自去开家长会,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他要去亲自验证他的“投资”是否值得,他要去直面那个他长期缺席的、关于弟弟的“外部评价”。
清许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腑都被冻得生疼。他转身,走向那个楼梯拐角的“房间”,台灯下,寒假作业和英语习题册已经堆叠整齐。
短暂的暖风过后,是更加凛冽的寒冬。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一丝懈怠。因为这一次,他输不起的,不仅仅是成绩,还有那刚刚露出一线生机、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与哥哥之间关系的可能。
家长会那天,从沉渊出门的那一刻起,清许就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文火上慢煎。他坐立难安,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做任何事。书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预演着各种可能:
英语到底考了多少?老师会不会把之前几次家长会缺席的原因告诉哥哥?会不会提及他曾经因为竞赛而忽略月考导致英语下滑?哥哥听到那些,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觉得他之前的“第一名”只是侥幸,本质上依旧是个需要严加管教的“问题学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拉长他的焦虑。他竖着耳朵听着门口的动静,任何一点类似脚步声的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直到中午,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清许几乎是从那个小房间的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走到客厅入口,垂着手,低着头,不敢看门口,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沉渊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他脱下外套,动作不疾不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怒容,也看不出丝毫愉悦。这种莫测的平静,比直接的怒火更让清许感到恐惧。他甚至没有多看清许一眼,径直走到他面前,然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随手——几乎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扔向了清许。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清许脚边。清许的心猛地一沉,几乎不敢去捡。他蹲下身,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捡起了那张决定他“命运”的成绩单。他深吸一口气,才敢展开。
目光急切地扫过一个个科目和后面的分数、排名,都处于班级中上游的位置,算不上顶尖,但绝对不算差,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体育栏是空白的,后面备注着“免修”。他知道,哥哥一直认为体育是浪费时间。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英语”那一栏。
分数确实比期中好了不少,脱离了及格线边缘,但在所有科目里,依旧是拉低平均分的那一项。哥哥说的“稍微差点”,评价得……很精准。
没有不及格。总成绩中上游。英语……有进步,但仍是短板。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哥哥就站在他面前,沉默着,等待着他的反应。清许紧紧攥着成绩单,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抬起头,看向哥哥,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困惑,以及一丝劫后余生般的、不敢置信的松懈。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解释英语,或者保证下次会更好,但在哥哥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下,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渊看着他这副样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喜怒:“看到了?”他顿了顿,目光在成绩单和清许苍白的脸上扫过,补充了一句:“英语,假期自己想办法补上来。”
没有赞扬,没有安慰,但也没有斥责,没有提起“废物”,甚至没有追究老师是否说了什么。只是下达了下一个阶段的具体任务。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清许最坏的预期。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看到了。我会的,先生。”沉渊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餐厅,似乎准备吃午饭。
清许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成绩单。那上面一个个黑色的数字和排名,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冰冷的审判,而像是一张……模糊的、暂时有效的通行证。
允许他继续留在这个“家”,允许他继续上学,也允许他……在哥哥那严苛的世界里,获得一丝极其微小的、喘息的空间。
他慢慢将成绩单折好,攥在手心。那份惶惶不安,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其中,似乎混入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更加复杂,带着点沉重,却又真实存在的……希望?
正式的寒假,对清许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名称的、更为漫长的“周末”。当同学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着出游的风景照、聚会的笑脸时,他的世界依旧被禁锢在那栋老旧的房子、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之间。
他的日程表像一张被反复涂抹后定格的草稿,精确而刻板:
清晨,在生物钟的驱使下醒来,即便没有上课铃声。他需要准备早餐,确保哥哥出门前能吃上热乎的。打扫客厅和厨房,将一切恢复成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模样,这似乎能给他一种微弱的安全感——至少,这是他能够掌控的秩序。
上午,他通常会先去菜市场,然后赶往医院。陪伴母亲的时间是沉重而安静的,他帮她擦拭身体,读报纸上零星的趣闻,或者只是默默地削一个苹果。母亲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的,清醒时眼神也常常涣散,但清许依旧坚持着,这仿佛是他与“家庭”这个概念仅存的、最直接的纽带。
下午,是家务的延续和短暂的喘息。清洗衣物,整理哥哥不允许他进入的书房外的区域,或者处理一些琐碎的家务。这段时间,房子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有时会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偶尔走过的、步履轻快的同龄人,眼神里会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羡慕,但很快便收敛起来,重新变回那片沉寂的湖泊。
他将学习,完全挪到了晚上。这不仅是因为白天的时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更因为——哥哥晚上会在书房。
当沉渊结束工作回到家,吃完晚饭,便会径直进入书房,关上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结界,隔开了兄弟二人。但对清许来说,这却成了一种奇特的“庇护”。他知道哥哥不会轻易出来,不会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不会突然下达某个指令。这段时间,是安全的,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于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楼梯拐角那个狭小空间里,一盏旧台灯会亮到很晚。清许就伏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摊开寒假作业和英语习题。周围是堆放着的旧物投下的扭曲阴影,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但他的心神却可以暂时逃离这一切,沉浸在公式、单词和文本构成的另一个世界里。
偶尔,书房里的沉渊或许会出来倒水,经过楼梯口时,能听到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可能会停顿一秒,目光掠过那扇虚掩的、透出微光的门缝,但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问,便端着水杯无声地返回书房。
一个不打扰,一个不求助。兄弟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奇异的平衡。
清许没有抱怨,甚至很少感到委屈。他已经习惯了将所有的需求,包括休息和娱乐,压缩到最小。他的寒假,没有烟花,没有欢笑,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陪伴和深夜里与困意抗争的孤军奋战。
这便是在那场“家长会风波”后,他所拥有的、来之不易的“平静”。他像一只小心翼翼守护着微弱火种的困兽,用自己的沉默和劳作,维系着这片刻的、冰冷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