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许的话音刚落,人已经条件反射般地转向了厨房的方向。忘记准备晚餐是他的失职,弥补错误是他的本能,他甚至不敢去想“出去吃”这个选项,那在哥哥制定的、充满惩罚规则的世界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入厨房门槛的瞬间——“算了。”沉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住了他。
清许的脚步戛然而止,僵硬地停在原地。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做了。”沉渊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股命令的意味依旧存在,只是内容截然不同。他朝清许的方向走了几步,鞋底与地板接触发出沉稳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清许怔怔地转过身,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不做饭?那吃什么?哥哥是不是气到连他做的饭都不想吃了?
然后,他听到了下一句话。沉渊已经走到了他近前,目光掠过他带着倦意的脸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书包,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决定: “带你出去吃。”
清许彻底愣住了,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他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呆呆地看着哥哥,大脑在处理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含义时,出现了短暂的宕机。
出去……吃?不是因为责罚,而是……带他出去?
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比刚才看到垃圾桶里的肯德基包装更让他难以置信。那个包装代表的是他未能接收到的、已经失效的“惊喜”,而此刻哥哥亲口说出的话,是一个正在发生的、针对他的……“优待”?
他看着沉渊,试图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讽刺、戏弄或者任何一丝可能预示这只是另一种形式惩罚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哥哥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唯独没有熟悉的冷嘲。
“还愣着干什么?”沉渊见他没反应,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惯常的不耐,但这不耐烦在此刻的清许听来,反而奇异地有了一丝“真实”感。“去放东西,换身衣服。”
“啊……是,先生。”清许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一样,声音都有些变调。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慌乱地冲向楼梯拐角自己的“房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让他无所适从的冲击。
他冲进那个小空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水晶奖杯,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一切似乎都与这个第一名有关。
哥哥是因为这个成绩……所以才? 他不敢深想,只是机械地、快速地将奖杯和书包放下,脱掉校服外套,换上了一件看起来稍微干净整洁些的毛衣。整个过程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当他再次走出“房间”时,沉渊已经拿着车钥匙站在玄关了。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清许低着头,快步走过去,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家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清许看着哥哥挺拔的背影走向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柔软而不真实的云朵。
哥哥为他打开车门(尽管可能只是顺手),等他坐进去,再关上车门。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却让副驾驶座上的清许浑身僵硬,连安全带都扣了两次才扣上。
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汇入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而过,在车内明明灭灭。 清许拘谨地坐着,手指紧紧抓着膝盖处的布料,视线不敢乱瞟,更不敢去看旁边开车的哥哥。
车内一片沉默。但这沉默,与他过去所承受的那些冰冷、压抑的沉默不同。它似乎包裹着某种正在酝酿的、未知的东西,让清许的心悬在半空,既惶恐,又忍不住滋生出一丝微弱到不敢触碰的……期盼。
肯德基明晃晃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与家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清许跟在沉渊身后,像个误入陌生世界的影子,每一步都走得局促不安。
沉渊径直走向点餐台,他甚至没有问清许想吃什么,只是凭着那份早已模糊的记忆,对店员报出了:“一个奥尔良鸡腿堡套餐,再加一个香辣鸡腿堡,薯条,蛋挞,可乐。” 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想给自己反悔机会的决绝。
清许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听着哥哥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曾经最爱的食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原来……哥哥还记得。
找到靠窗的卡座坐下,沉渊将那个堆满食物的托盘推到桌子中间。红色的托盘,金黄色的炸鸡,这一切都鲜艳得有些不真实。
“吃吧。”沉渊言简意赅,自己则拿起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里的咖啡难以入口。
清许看着面前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奥尔良鸡腿堡,却没有立刻动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根薯条,蘸了一点点番茄酱,小口地吃着,动作轻微得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低垂着眼睫,不敢看对面的哥哥,仿佛稍微大一点的动作,或者一个不经意的对视,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如同肥皂泡一样的幻境。
这是他几年来来,第一次和哥哥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是在沉默中快速扒完饭就各自散去的家里餐桌,而是在一个……公共场所。没有命令,没有训斥,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僵硬的“正常”。
沉渊看着对面弟弟那副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易碎品的样子,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或许是工作太累,或许是王主任那通电话的恭维让他昏了头,又或许……是垃圾桶里那个被浪费的“惊喜”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补偿”的荒谬心理。
带他来这种地方?点这些垃圾食品?像一对……普通的兄弟?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中毒了。一种名为“软弱”或者“多愁善感”的病毒,正在侵蚀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理性堡垒。这感觉陌生且令人不适。
他看着清许纤细的手指捏着那根小小的薯条,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是个胖乎乎小团子的清许,是如何挥舞着沾满番茄酱的手,笑嘻嘻地把薯条递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吃!” 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让沉渊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奖杯呢?”沉渊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需要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来驱散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清许猛地抬头,像是课堂走神被老师点名,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规规矩矩地回答:“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了。”他下意识地没有说“储藏室”。
沉渊“嗯”了一声,视线落在清许因为沾了一点番茄酱而显得有些鲜亮的嘴角,又很快移开。“第一名,不错。”他给出了一个极其吝啬的、近乎中性的评价。这已经是他此刻能做到的极限。
不错。仅仅是这两个字,让清许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握着薯条的手指微微颤抖,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和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赶紧低下头,拼命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在哥哥面前流泪,是软弱,是博取同情,是他不被允许的。
他拿起那个奥尔良鸡腿堡,努力地、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味道和记忆里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沉渊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那杯难喝的咖啡,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对面那个吃得极其认真、也极其辛苦的弟弟。
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又仿佛转瞬即逝。 两个人,被几年的时光和冰冷的隔阂困在明亮的快餐店里,一个觉得自已中了毒,行为失控;一个如履薄冰,不敢置信。
但无论如何,坚冰的底层,终究是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