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竞赛获奖名单公布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带着初冬里珍贵的暖意。
当老师在课堂上念出“清许，第一名”时，周围响起了掌声和低低的惊叹。清许坐在座位上，有那么几秒钟，大脑是完全空白的。直到同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那并不是幻觉。
第一名。是实实在在的、印在获奖证书上的第一名。甚至，还有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奖杯，水晶材质，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证书和奖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点燃了他心中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低头看着奖杯上刻着的字迹，手指轻轻拂过那凹凸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鼻腔。
他没有像其他获奖同学那样兴奋地讨论，也没有立刻将好消息分享给任何人。他只是默默地将证书仔细卷好，连同奖杯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
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而是拐向了去往医院的路。
妈妈的病房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但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在阳光照耀下，舒展着鲜嫩的叶片，焕发着生机。清许走到床边，妈妈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些了，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
“妈。”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妈转过头，看到他，脸上露出温和而略显虚弱的笑容。
清许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水晶奖杯，双手捧着，递到妈妈眼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奖杯上，折射出斑斓的光点，跳跃在妈妈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妈，你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化学竞赛，我得了第一名。有奖杯。”
妈妈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的目光从奖杯移到儿子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欣慰、骄傲，以及一丝深藏的心疼。
他坐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比赛和学校里的琐事，刻意回避了所有的不愉快。在妈妈身边，在这个充满药水味却让他感到唯一安宁的地方，他才能稍微卸下一点沉重的负担。
然而，当他离开医院，踏上回家的路时，那份短暂的轻松迅速被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哥哥知道了，会是什么样？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他会满意吗？会认可吗？会……收回那句“无能”吗？还是会觉得，一个第一名，依旧不够？
想象中哥哥可能出现的反应，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或许是依旧冷漠的一句“嗯，知道了” 或许……或许会有极其微小的可能，能看到哥哥脸上出现一丝他所期待的、类似于“肯定”的神情。
这份期待，让他感到羞耻，却又无法抑制。他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在意哥哥的看法，可这份来之不易的、闪着光的成绩，像是一个筹码，让他忍不住想去试探，想去换取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正常的对待。
他握紧了书包带子，里面装着那个沉甸甸的奖杯。这奖杯的重量，似乎不仅仅是水晶的质感，更承载着他这两个月来所有的孤注一掷，所有的熬夜苦读，所有的隐忍和委屈，以及此刻，这份卑微而炽热的期盼。
他加快了脚步，既想立刻让哥哥看到，又害怕看到哥哥反应后的失落。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跳加速。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装着奖杯的书包，在他单薄的背脊上，随着步伐，一下一下，轻轻地撞击着。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沉渊刚结束一个冗长的电话会议，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与惯常的冷峻。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通常这种陌生来电他很少接听，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是陆沉渊先生吗？您好，我是市一中的王主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热情而略带官腔的中年男声。
沉渊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第一反应是清许在学校惹了什么麻烦，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公式化的疏离：“王主任，您好。是我弟弟清许……”
“哈哈哈，陆先生，别误会，是好事，大好事！”王主任爽朗的笑声打断了他，“我是特地打电话来向您报喜，也是向您表示感谢的啊！清许同学这次在全省的化学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为我们学校赢得了荣誉，成绩非常亮眼！”
沉渊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第一名？
那个被他斥为“无能”，被他赶到楼梯间居住，在化学竞赛后还因为英语月考失利而被他冷嘲热讽的弟弟……拿到了全省第一名？
王主任还在那头滔滔不绝：“清许同学平时就非常刻苦，这次更是为校争光！沉先生，您家里培养得好啊！我们学校准备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对他进行公开表彰……”
后面的话，沉渊有些听不真切了。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瞬间的错愕，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外界肯定的冲击感。
他一直用自己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标准去衡量、去贬低清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鞭策他，才能掩盖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不愿承认的焦虑和责任。可此刻，来自学校权威的、带着赞誉的肯定，像一束强光，骤然照进了他那个只有“结果”和“指标”的封闭世界里。
他习惯性紧绷的嘴角，在那瞬间，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短暂的弧度，出现在他的脸上。那不是开怀大笑，更像是一块坚冰被阳光擦过，折射出一瞬微弱的光亮。
“王主任您过奖了，”沉渊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那份惯有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丝，“是学校老师教育得好，也给学校添麻烦了。”他又与王主任客套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沉渊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站在原地，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中。那个小小的、意外的笑容已经消失，但他眼底深沉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他想起清许拿到物理竞赛报名表时沉默的样子，想起他蜷缩在楼梯间小桌子前熬夜的背影，想起他因为英语成绩被训斥时苍白的脸……最后，画面定格在想象中，清许捧着那个所谓“奖杯”的模样。
一种极其细微的、名为“愧疚”的情绪，像水底的暗流，第一次真正地触动了他坚硬的内心。他之前的所有否定和打压，在这个实实在在的、闪闪发光的“第一名”面前，显得那么……武断和苛刻。
他站起身，在原地踱了两步，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向房门，打开了书房的门。楼下，没有灯光，清许似乎还没有回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楼梯拐角，那个被他指定为“仓库”的闭塞空间。
这一次，当成功的消息不是由弟弟嗫嚅地汇报，而是由外部世界带着赞扬传来时，沉渊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正视那个他一直试图用压力去塑形的弟弟，以及……自己或许存在问题的管教方式。
他没有立刻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那惯常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动摇的痕迹。他知道，清许回来时，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必须被重新审视了。而那难得一见的笑容，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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