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檐角铜铃日日随风轻摇,何子旭大半时日闭户读书、浅酌独酌,偶唤平安论些药草茶艺,却似未察她日日偷溜的行径。
平安心尖揣着念想,每日趁爹爹凝神翻书时,便踮着脚尖溜下楼,寻至巷尾那间破败草屋旁。令狐峰总在檐下守着,见她来便眉眼发亮,脏污的小脸上绽开笑来,露出两排细白的牙。二人或在巷中追跑嬉闹,捡拾石子儿堆作山峦,模拟江湖人争斗;或蹲在墙根,听峰儿讲些市井趣闻,平安便说一路所见的山川草木,说得兴起时,还学爹爹那般背两句诗,惹得峰儿拍手叫好。
日头偏西时,平安便急匆匆往回赶,衣襟沾着尘土,发间夹着草叶,进门时总先探头探脑,见爹爹未动怒,才松口气规规矩矩坐回案前,装作研读药集的模样,只是嘴角难掩笑意。
何雨寒揣着那本绘影药集,凑到何子旭跟前,乌眸亮得似浸了露:“爹爹,书中说‘紫花地丁生阴坡,叶如卵圆瓣似蝶’,城里寻不见,俺去城外山边找找样本,傍晚便回。”
何子旭抬眼扫她,指尖仍捻着书页,淡淡“嗯”了一声。平安心头一喜,攥着药集一溜烟跑下楼,直奔巷尾。令狐峰早已候在老地方,见她来便迎上前,脏瘦的小手攥着根狗尾巴草。“峰儿,咱们上山寻药去!”平安拽着他就往城外跑,双丫髻在身后甩得欢快。
出了城郭,市井喧嚣渐远,山路蜿蜒向上,草木愈发葱茏。脚下是青褐山石,沾着晨露,踩上去湿滑微凉;两旁灌丛丛生,枝桠间缀着不知名的红紫小花,风过处,细碎花瓣簌簌飘落,混着草木的清润气息扑面而来。越往上走,山岚越盛,薄雾如纱,缠在峰峦腰间,远处黛色山影若隐若现,似泼墨画般写意。
忽闻水声潺潺,渐行渐响,穿林而过,便见一道瀑布悬于峭壁之上。那水自数十丈高处倾泻而下,如白练垂空,碎玉溅珠,水雾氤氲蒸腾,映得日光下泛着七彩光晕。瀑布下汇成一汪清潭,潭水澄澈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数,潭边青石光滑温润,四周古木参天,枝繁叶茂,将烈日遮得只剩零星光斑,落在身上暖而不灼。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与瀑布的流泉声交织,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平安拉着令狐峰蹲在潭边,捡着光滑石子打水漂,笑声清脆,惊起林间几只雀鸟。“你瞧!这水花多好看!”她拍手笑道,全然没察觉不远处的崖边石台上,正坐着一人。
那是位白衣女子,青丝如瀑,却在发梢与鬓角泛着霜色白,宛如初雪覆于墨丝,奇而不违和。她眉眼兼具少女的灵秀与佳人的温婉,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清冷疏离,却又在眼底藏着星子般的澄澈;鼻若悬胆,小巧挺翘,唇瓣薄而饱满,色泽如樱,不点而朱。肌肤胜雪,莹润如玉,透着淡淡的月华般的光泽,不见一丝皱纹,唯有眉宇间沉淀的沉静,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她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气息绵长,白衣在山风中轻扬,与周围的山岚水雾相融,宛如谪仙。
正是泊山派掌门上官云策。
她本在凝神打坐,吐纳调息,偏生两个小儿的嬉闹声打破了山间静谧,扰了她的修行。上官云策缓缓睁眼,眸中寒光一闪,如冰棱破雪。她抬手轻挥,两道白影自袖中飞出,如银带般缠上何雨寒与令狐峰的手腕,不等二人反应,便被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道拽至跟前。
平安挣扎着,乌眸满是惊惶:“你是谁?为何抓我们!”
上官云策白衣不动,霜色鬓发轻垂,声音清冷如泉滴石:“尔等顽童,扰我清修,当受些教训。”说罢,指尖微凝,二人便被白绸缚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眸中冷光,束手无策。
上官云策指尖松了松,缚着两人的白绸便软了些,不再勒得发紧。她目光扫过两个孩子,霜色鬓角在山风里轻轻扬,声音褪去了先前的清冷,添了几分温润,像潭水漫过青石:“你们这两个娃娃,倒是胆大包天,敢在这深山里乱窜。”
她顿了顿,望着潭面泛起的涟漪,眉梢微舒:“也算有缘,偏生在我打坐时撞上。”话锋一转,眼神沉了沉,“只是有件事要记牢——今日见过我、来过此处,断不能对旁人吐露半个字,包括你们的亲人。”
见两个孩子愣愣点头,她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笑意,如山间初绽的寒梅,清俏又温和:“我瞧你们根骨尚可,心性也纯良,愿收你们为徒,教你们些本事。往后,我便是你们的师傅了。你们,愿意么?”
何雨寒嘴一嘟,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酸梅,偷偷朝上官云策扮了个鬼脸,声音脆生生却带着几分不服帖:“哼!谁晓得你是哪路神仙?不过——你这模样,倒真像画里的仙女。”
令狐峰缩在一旁,手指悄悄蹭了蹭上官云策的白衣,那丝绸滑得像冬晨的冰,凉丝丝浸进指尖。他喉头滚了滚,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若真要收我们为徒……我、我……”说着便低下头,耳根子都红透了,半晌才蚊子似的补了句,“我愿意拜你为师!平安,你呢?”
何雨寒唰地叉起腰,双丫髻都跟着晃了晃:“峰儿都愿意了,我自然也愿意!”
上官云策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霜鬓在风里动了动:“你们叫什么名字?”
令狐峰猛地抬头,张了张嘴:“我、我叫叫叫……”
“他叫令狐峰,小名峰儿!我叫何雨寒,大家都叫我平安!”何雨寒抢话抢得飞快,生怕慢了半拍,说完还得意地瞥了令狐峰一眼。
上官云策指尖轻捻,白衣在山岚中漾开细碎的波纹,霜色鬓发垂在颊边,声音清润如浸了晨露的竹:“我名上官云策,乃泊山派掌门。”
她抬手指向那道垂空的白练,眸中映着瀑布飞溅的碎光:“你们看到这个瀑布了吗?”
平安与令狐峰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见水雾蒸腾处,水流撞击岩石的轰鸣震得耳鼓微微发麻,七彩光晕在水雾中时隐时现。
“这瀑布里边有一个洞,”上官云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郑重,“我随时在这里面等着你们。”
她目光扫过两个孩子,眉梢微蹙,语气添了几分严厉:“记住,此事断不可对旁人泄露只言片语,更不许带别人跟来。”
令狐峰连忙点头,小手攥得紧紧的,生怕漏听了半个字;平安也收了先前的俏皮,双丫髻垂在肩头,乖乖应了声“晓得了”,乌眸里满是认真。
日头已斜斜坠向西山,林间光影渐浓,晚风卷着草木清气,添了几分凉意。何雨寒猛然记起寻药的正事,忙从怀中摸出那本绘影药集,蹲在潭边草丛里翻找。不多时,她眼疾手快,拔起几株贴地而生的紫花,花瓣蝶翼般轻颤,叶片卵圆带齿,正是书中所载的紫花地丁。她得意地将药草揣进衣襟,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脆声道:“好了好了,药找着了,该回去给爹爹交差咯!”
令狐峰立在一旁,望着天色暗下来的山路,挠了挠头,脸上还带着拜师后的羞怯:“平安,我也得回巷尾去了,晚了怕……”话未说完,却见上官云策已然起身,白衣在暮色中如月华流转。
那女子眸中再无半分波澜,只淡淡颔首:“去吧,谨记方才叮嘱,三日后此时此地,再来寻我学武。”说罢,她转身迈向瀑布,身影渐入水雾之中。刹那间,寒气骤起,白雾翻涌如浪,将她霜鬓白衣裹得严严实实。待水雾稍散,崖边石台上已空无一人,唯有瀑布轰鸣依旧,似在掩盖方才的际遇。
何雨寒拽了拽令狐峰的衣袖,踮着脚尖望了望空荡荡的石台,吐了吐舌头:“这师傅可真神!峰儿,咱们快走吧,别让我爹爹起疑。”令狐峰连连应着,两人一前一后,循着来时的山路快步下山,身影很快消失在葱茏草木之间。
归至客栈,铜铃犹在檐角轻摇,何子旭已立在堂中,眉峰紧蹙。见平安进门,他沉声道:“去了这许久才归,跟谁厮混?莫不是交了什么野小子朋友?哼,你当老子眼瞎?”
平安心头一突,却梗着脖子嘟囔:“爹爹胡说!平安只去寻药,没跟人玩!”
何子旭冷笑一声,腰间酒壶“嗖”地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回掌心,仰头猛灌两口,酒液顺着唇角淌下。忽听得“呛啷”一声,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寒光乍现。只见他步法飘忽如闲云,剑势舒展似流水,起落转合间无半分滞涩,正是一套自在剑法。剑风扫过,案上纸页翻飞,檐下铜铃乱响,满室皆是清冽剑气。
平安看得目瞪口呆,先前的狡辩尽数咽回腹中,半晌才懊恼跺脚:“爹爹坏!”
剑势收住,何子旭长剑归鞘,余风仍卷着酒香:“平安,你不是日日念着学武?女孩子家,学些琴棋书画、霓裳舞衣便好,舞枪弄棒像什么样子。”
平安垂着脑袋,双丫髻耷拉下来,委屈道:“爹爹坏!先前明明说过要教俺武功,如今又反悔让学舞,说话不算数!”
令狐峰踏着暮色归至巷尾破屋,柴门吱呀一声,屋内昏黄灯火映出一道纤弱身影。那妇人正低头缝补旧衣,闻声抬眼,正是他母亲文静怡。
这妇人天生一副绝色姿容,眉如远山含黛,斜飞入鬓,兼具清峭英气与温婉韵致;眼若秋水横波,眼尾微微上挑,藏着几分疏朗俊逸,瞳仁清亮如洗,却因常年操劳凝着一层淡淡倦雾,更添楚楚之态。鼻似悬胆,挺翘玲珑,既见骨相清奇,又含柔婉之姿;唇瓣饱满,色泽淡粉,不笑时自带三分清冷,开口时却漾着温润柔光。面如凝脂,肌理莹润,纵是粗布衣衫也难掩其风华,唯颧骨处略见清癯,衬得下颌线条柔中带刚,端坐时腰背挺直,既有侠女般的隐忍风骨,又含闺秀般的文静气韵。
见儿子归来,文静怡放下针线,声音柔得似棉絮裹着温水:“峰儿,可算回来了。快过来,娘有话对你说。”
令狐峰蹭到她跟前,脏污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袖,闷闷不乐地垂着头。
文静怡抬手抚了抚他乱糟糟的头发,指尖带着粗布的糙感,却满是暖意:“你这孩子,日日在外疯跑,总不是长久之计。娘这几日多接了些缝补的活计,等攒够了钱,便送你去学堂念书,识些字、明些理,将来也好有个着落。”
令狐峰猛地抬头,眼尾泛红,小脸涨得通红,使劲摇头,声音带着孩童的执拗与愤懑:“不嘛!娘,俺不去学堂!俺要跟平安一起,要学本事,不要念书!”
铜铃还在晃,风一吹,碎响像断了线的珠子。
何子旭拎着个青布包袱,指尖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他没看掌柜,也没看那檐角的铜铃,只对缩在门后的何雨寒沉声道:“走。”
平安咬着唇,攥着一张丢在了客栈门口,小碎步跟上。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半壶没喝完的酒。
客栈门“吱呀”一声关了,将满街喧嚣隔在身后。何子旭走得极快,脚步轻得像踏在云上,长剑撞着腰间酒壶,叮当作响,却没半分拖沓。平安小跑着才能跟上,双丫髻在身后甩得飞快,不敢多问一个字——她瞧得出,爹爹今日的剑,比往日更凉。
出了城,路越走越偏。官道旁的野草没过脚踝,风卷着尘土,迷了人眼。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间破屋,断墙残瓦,院里长满了齐腰的荒草,墙角爬着枯藤。
何子旭停下脚步,将包袱扔在门槛上,拔出剑。寒光一闪,剑风扫过,荒草齐根而断,尘土飞扬。他没说话,只用剑挑开蛛网,削平突出的木刺,又寻了些干草,铺在墙角的破床上。
平安站在院门口,看着爹爹的身影在残阳里晃。他没施展什么精妙剑法,只是抬手、挥剑,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带着股卸了千斤重担的松弛。
日落西山时,破屋已换了模样。断墙补了些碎石,屋顶铺了新割的茅草,院里的荒草清得干干净净,还辟出一块小小的空地,摆着两块青石,像是桌案。
何子旭将酒壶放在青石上,倒了一杯,仰头饮尽。酒液入喉,他长长舒了口气,剑归鞘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平安摸了摸怀里的紫花地丁,凑过去,小声道:“爹爹,这里……挺好。”
何子旭没回头,只望着天边的残霞,声音淡得像风:“往后,就住这儿。”
他拿起墙角的锄头,转身走向院角的空地。锄头是从附近村落借来的,木柄粗糙,却结实。一锄头下去,泥土翻出湿润的气息,混着野草的清香。
平安看着爹爹的背影,忽然笑了,蹲下身,将药集放在青石上,也捡起块小石子,在空地上画着什么。
风掠过破屋的檐角,没有铜铃,只有风声、锄头落地的闷响,还有孩童细碎的笑声。
江湖远了,剑声淡了,只剩一方小院,半壶残酒,还有父女俩的田园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