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五载光阴弹指过,昔年桥洞襁褓中的女婴,已长成粉雕玉琢的小顽童。何雨寒梳着双丫髻,跟着何子旭走南闯北,风餐露宿间,竟也识得山川草木、江湖门道,一双乌眸灵动如昔,只是平添了几分跳脱野趣,整日缠着何子旭问东问西,倒让这孤冷江湖多了些鲜活热闹。
这天街面熙攘,忽闻“冰糖葫芦——酸甜开胃哟”的叫卖声,何雨寒乌眸一亮,眨巴着沾了些微尘土的睫毛,拽住何子旭的衣角软声央求:“爹,给两文钱,我要吃那红果果!”何子旭无奈摇头,摸出铜钱递她。小姑娘欢天喜地跑去,攥着串裹满糖霜的糖葫芦,含着果儿蹦跳而归。
行至街角,忽闻“扑通”一声,一个小儿脚下趔趄摔在泥洼里。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头发纠结如枯草,沾满黑泥结块,几缕黏在额前,看不清眉眼。身上短衫破烂不堪,补丁摞着补丁,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泥污,像是从粪坑里滚过一般——袖口裤脚硬邦邦的,结着黑褐色的泥壳,露出的小臂小腿上,泥垢顺着纹路嵌进皮肤,只隐约见得底下的肤色。脸颊更是脏得吓人,鼻涕混着泥点糊在鼻下,嘴角挂着干硬的泥渍,唯有一双眼睛在泥污中透着惊惶,爬起时手掌撑地,又沾了满手湿泥,却顾不上拍打,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泥脚印。
何雨寒捏着冰糖葫芦,愣愣望着那脏兮兮的小儿跑远,小眉头微微蹙起。她见那孩子跑得慌张,像是身后有什么追赶似的,小嘴里不由得念叨:“喂!你是谁呀?怎的见了我就跑?”说着便要抬脚去追,糖葫芦上的糖霜都晃落了两颗。
她忽然想起,自己跟着爹爹走南闯北,除了爹爹,竟没半个同龄玩伴。这孩子虽脏得厉害,可也是个鲜活的小模样,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热切,想追上问问他的名字,想跟他说“我叫何雨寒,小名平安,咱们做朋友吧”。可那小儿跑得极快,身影转眼就钻进了街角的窄巷,只剩一串泥脚印渐渐淡去,她踮着脚追了两步,终究追不上,只得停下脚步,小脸满是失落,攥着糖葫芦的手指都微微用力。
这时,何子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安,你这妮子,又贪玩了。”他走上前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双丫髻,“瞧你这模样,定是肚子饿了吧?爹爹带你去吃馄饨,想想咱们可有许久没尝过那鲜美的滋味了。”
馄饨摊支在巷口,油灯昏黄,映着蒸腾的白雾。铁锅里的水咕嘟冒泡,葱花与肉香混着夜色漫开,几张木桌旁坐了三两个赶路人,筷子敲碗的脆响零星散落。
何子旭选了张靠角的桌,沉声道:“两碗馄饨。”老板是个络腮胡大汉,手起勺落,舀起裹着薄皮的馄饨丢进沸水,白胖的团子在水里翻涌,很快浮起,浇上红油高汤,撒把葱花,两碗热乎的端了上来。
何雨寒眼睛亮得像星子,攥着小木勺,不等吹凉便往嘴里送。馄饨皮薄馅足,汤汁烫得她小嘴抿了抿,却舍不得吐,鼓着腮帮子快速吞咽,小脑袋一点一点,双丫髻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吃得急,鼻尖沾了点油星,嘴角挂着葱花,不消片刻,一碗馄饨便见了底。
她放下空碗,抬手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脆生生喊:“爹爹,一碗不够!俺还要,再来两碗!”
何子旭慢条斯理吃着,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嘴角难得牵起一丝浅痕,指尖蘸了点茶水,替她拭去嘴角的油花。
两碗新的馄饨很快上桌,何雨寒照旧吃得风卷残云,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瘫坐在凳上。
何子旭放下筷子,摸出铜钱放在桌上:“老板,结账。”
络腮胡老板擦着手走来,目光扫过何雨寒,咧嘴一笑:“小姑娘胃口真俊,这般能吃,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她随我,经得起饿。”何子旭声音平淡,指尖叩了叩桌面,“多少钱?”
“一碗五文,四碗正好二十文。”老板指了指桌上的铜钱,“客官爽快,这汤是老骨头熬的,小姑娘爱喝,下次再来。”
何子旭颔首,起身牵起何雨寒的手:“走了。”
小姑娘攥着他的手,还在回味馄饨的鲜香,小步跟着往外走,油灯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
过了数日,何子旭带着何雨寒投宿龙兴客栈。刚到店门口,平安眼尖,忽然瞥见阶下立着个瘦小身影——正是那日街角摔跌的脏小孩。
那孩子依旧是满头泥垢,衣裳破烂不堪,只是身上的泥渍稍淡了些,想来是寻过水擦拭。平安心头一动,生怕他再像上次那般拔腿就跑,当即挣脱何子旭的手,几步窜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孩子猝不及防被人拉住,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点滚落,顺着嘴角往下淌,哭得抽抽搭搭,浑身都在发抖。
何寒雨见状,倒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松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急声道:“你哭什么?不准哭呀!俺又没欺负你,只是……只是俺跟着爹爹四处走,从来没个同龄朋友。那日见着你,便想着跟你亲近亲近。俺瞧你模样,定是个心地善良的,跟俺一样。别哭啦,别哭啦!”
她说着,又柔声补充:“俺叫何雨寒,小名叫平安。你别害怕,俺真的想跟你交个朋友,你叫啥名字呀?”
那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抽噎着抬手抹了抹眼泪,露出一双虽沾着泥污、却清亮澄澈的眼睛。他打量着面前梳着双丫髻、眼神真诚的小姑娘,心里的惧意慢慢散去,嘴唇嗫嚅了几下,细若蚊蚋般应道:“俺叫令狐峰,小名叫峰儿。”
平安攥着令狐峰的手腕没松,指尖能触到布料下硌人的骨头,她皱着眉追问:“为啥上回见你脏兮兮,这回来还这般模样?”
峰儿肩膀还在轻轻发抖,眼泪挂在睫毛上没干,嘴唇哆嗦着,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哽咽:“因、因为……家中贫寒,俺爹、爹爹前些年……被官兵抓走了,强、强行征了兵……”他吸了吸鼻子,泥污混着泪痕在脸上划出两道印子,“家里没换洗的衣裳,俺娘都是捡别人不要的、旧的……缝缝补补,再给我穿……”
何寒雨闻言,小脸上的跳脱散去几分,眸中添了柔色,轻声道:“你的遭遇,倒与俺有几分相像。俺记事起便没见过娘亲,不过好在有爹爹疼我,已是天大的福气。”
她往前凑了凑,双丫髻轻轻晃动,又问:“你在这儿可有朋友?若有的话,也介绍给俺认识认识,咱们一同耍子可好?”
令狐峰垂着脑袋,小手攥得紧紧的,声音低得像蚊蚋,带着难掩的委屈:“没……他们都嫌我脏兮兮的,骂我臭孩子、野孩子,还叫我没人要的野种……”他猛地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他们不懂,根本不知道俺爹是被官兵强行征走的,不是跟人跑了……”
巷口传来几声唤,脆生生,带着急:“峰儿!峰儿!”
喊了三遭,没应声。
一个妇人快步寻来,看见阶下的身影,眉梢一竖,气道:“又乱跑!跟俺回家!再磨蹭,中午饭便没你的份!” 瞥见峰儿脏脸,又瞪了瞪眼,“你瞧你这模样,脏得没个人样,下回再这般,谁还肯让你耍?”
何寒雨抬手挥了挥,脆声道:“下回咱们再见!”
峰儿抿着唇,点了点头,声音轻却真:“嗯,再见……下回见。”
“下回见。”
令狐峰被其母拽着胳膊,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小身影渐没于巷尾。
何寒雨转回身,蹦蹦跳跳踏入龙兴客栈,登梯上楼,推门便见何子旭仰坐床沿。案上一壶酒,一碗残液,手边摊着本泛黄诗集。他指尖捻页,朗声道:“莫等悔恨拔地泪,红袍来时踏鬼神!”
声落,书页骤停。何子旭抬眼,放下酒碗,目光扫过女儿,淡淡问道:“又跑何处疯玩?腹中可饿?”
何寒雨挨近床前,双丫髻尚在晃动,便将遇令狐峰、闻其身世之事,一五一十诉与爹爹听。
何子旭听罢,颔首不语,从行囊中取出两册新书,一为绘影药集,一为茶艺浅释,递与平安:“餐后静读,细究其中奥义。”
平安接过书,小嘴一撇,可怜兮兮道:“爹爹,俺不学这些!旁人皆习拳脚,爹爹武功卓绝,何时教俺习武?”
何子旭沉声道:“先通此二册,再谈习武。”言罢扬声唤道:“店小二!”
门外应声闯入一年少伙计,躬身笑问:“客官有何吩咐?”
“备两份午膳,送至房中。”
“好嘞!”伙计应得爽快,不多时便端来两碟小菜、两碗米饭,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搁在桌案上笑道:“客官慢用,不够再唤小的!”说罢躬身退去。
平安执筷夹菜,鼻尖却萦绕着爹爹杯中米酒的腥气,眉头一蹙,嘟囔道:“爹爹又喝酒,身上酒味难闻得紧。”
何子旭闻言,端杯的手微顿,却未多言,只是浅酌一口。父女二人默然用餐,窗外日影渐斜,客栈檐角的铜铃偶尔轻响,伴着远处隐约的市声,竟添了几分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