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那幅“璧人成双”的画面，像一根坚硬的鱼刺，牢牢卡在沈燃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回到公司，他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架构图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强度驱动着自己和整个团队，试图用纯粹的、冰冷的逻辑与数据，淹没掉内心深处那些翻涌不休的、陌生的、令他感到恐慌的情绪。

他不再回复顾晏任何与公事无关的信息——如果那个男人还有闲心发来的话。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刻意回避，没有再送来任何暖昧不明的“宵夜”，也没有再提起马场的事。关于投资合作的正式谈判，则由双方的专业团队按部就班地推进着，条款一条条地抠，进度缓慢而公事公办。

这短暂的、刻意的“失联”，让沈燃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他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与顾晏的关系。或许，他之前的判断过于情绪化了。顾晏这样的人，婚姻大概率是家族利益的捆绑，与个人情感无关。而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他商业版图中一个比较特殊、值得花些心思的“标的”。

这样想，心里那根刺带来的刺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湿的雾气，从心底弥漫开来。

这天下午，沈燃正在和技术团队讨论一个关键算法的优化方案，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执着地响个不停。他皱着眉拿出来，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时，脸色微微一变。

是疗养院打来的。

他心头一紧，立刻示意会议暂停，拿着手机快步走到走廊尽头。

“喂，李护士？”

“沈先生，您母亲刚才情绪又不太稳定，摔了东西，不肯吃药，我们几个人都按不住……”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歉意和焦急，“她一直在喊您的名字，您看能不能……过来一趟？”

沈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母亲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最近因为公司的事情焦头烂额，他已经快半个月没去探望了。

“好，我马上过来。”他挂断电话，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

回到会议室，他简单交代了几句，抓起车钥匙就匆匆离开。飞驰的车上，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拉扯的风筝，一头系着摇摇欲坠的事业，一头系着需要他支撑的家庭，而拽着线头的人……

他甩甩头，不愿再想下去。

疗养院的单人病房里，一片狼藉。水杯、药片散落一地，母亲蜷缩在床角，花白的头发散乱，眼神空洞而惊恐，嘴里不停地喃喃着模糊不清的词语。

“妈……”沈燃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听到他的声音，母亲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小燃？小燃！他们……他们要害我！药里有毒！我不吃！我不吃！”她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

沈燃鼻子一酸，上前轻轻抱住她瘦削的、不断颤抖的身体。“没事了，妈，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人害你……”他像哄孩子一样，一遍遍地安抚着，耐心地将散落的药片捡起，重新倒了温水，哄着她一点点服下。

或许是儿子的到来带来了安全感，母亲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抓着他的衣角，沉沉睡去。

沈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母亲的病需要最好的治疗和看护，这意味着一笔持续不断的、庞大的开销。如果他失去了“燃点”，如果他垮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轻轻替母亲掖好被角，他疲惫地走出病房，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只有在这样无人的角落，他才敢流露出片刻的脆弱。

事业的重压，母亲的病情，还有顾晏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所有的一切，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不知道的是，走廊拐角处，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他蜷缩在墙角的、显得无比单薄和无助的背影。

顾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跟到这里。他只是派人留意沈燃的动向，得知他匆匆离开公司来了疗养院。他本该回公司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但车子却不受控制地驶向了这里。

他看着那个平日里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在技术领域自信飞扬的年轻人，此刻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雏鸟，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几乎没有犹豫，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是惯常的冷静和不容置疑：

“陈院长，是我，顾晏。”

“嗯，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处理一下……”

“对，沈女士，转到最好的VIP病房，配备24小时特护。所有费用，走我的私人账户。”

“不要让她儿子知道。”

沈燃在走廊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冷静的面具，准备去找主治医生询问母亲的情况。

刚走到护士站，却见李护士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沈先生！正要找您呢！好消息！院里刚刚进行了资源调配，决定将您母亲转到新建的南翼VIP病房，那边环境更好，设施更先进，而且配有专门的医疗小组负责！”

沈燃愣住了：“VIP病房？费用……”

“哦，这个您不用担心！”李护士连忙解释，“好像是符合什么新的慈善援助项目的标准，费用会有大幅减免，具体财务那边会处理的！”

慈善援助项目？减免？

沈燃心头疑云顿生。他母亲的情况他清楚，疗养院费用高昂，他一直在硬扛，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项目能覆盖如此高额的费用。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他。

顾晏。

一定是他。

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欣喜或感激，反而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顾晏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伸到了他最后一点柔软的、想要拼命守护的私域。这种无所不在的监控和“帮助”，比任何商业打压都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几乎是冲到了南翼的VIP病房区。崭新的环境，先进的设备，笑容可掬的专属护士……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话。

他站在宽敞明亮的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安睡的母亲，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应该立刻拒绝，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但他比谁都清楚，这里的条件对母亲的病情有益。拒绝，意味着让母亲回到之前的环境，承受可能再次爆发的风险。

接受，则意味着他欠下了顾晏一个更大、更无法偿还的人情，意味着他最后的防线，正在被对方以一种“为你着想”的方式，温柔地、残酷地瓦解。

沈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茫然失措的脸。

他该打电话给顾晏吗？

质问？还是……道谢？

无论哪种，都让他难以启齿。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信息弹了出来。发信人赫然是——顾晏。

信息内容依旧简短：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好好照顾家人。）

沈燃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顾晏那张永远波澜不惊、仿佛掌控一切的脸。

他没有回复。

他只是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猎人的网，已经不仅仅缠绕在他的事业上，更温柔而致命地，裹挟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软肋。

下一步，他该如何在这看似“善意”的围剿中，找到反击的缝隙？

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