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山神庙的破屋顶上，噼啪作响，漏下的雨水在地上积成了小水洼，寒意顺着脚底往骨头缝里钻。

苏宴被冻醒了，身旁的林墨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她把自己那件虽破旧却相对厚实些的外衫脱下来，轻轻盖在林墨身上，自己则裹紧了单薄的内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盘算。

经过白天的事，流民们虽暂时服了她，可这山神庙绝非久留之地。一来野菜总有采光的一天，二来这破庙四面漏风，雨水一泡，疫病更容易滋生，三来附近常有散兵游勇出没，昨天就有人看到过穿着破烂铠甲的士兵往这边窥探。

必须走。

可往哪走？

苏宴闭上眼，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东汉地图。巨鹿郡属于冀州，眼下正是黄巾之乱的余波未平，四处都是战火，唯有往东南方向的青州、徐州一带，或许能找到些喘息的余地——那里靠近海边，物产相对丰富，且暂时未被战火波及得太厉害。

“得去徐州。”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住。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苏宴就叫醒了张头目和几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汉子。

“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走。”

张头目愣了一下：“走？往哪走？外面兵荒马乱的，瞎跑更容易送命！”

“留在这里才是等死。”苏宴指着墙角那堆刚采来的野菜，“这些够吃几天？庙里漏雨，孩子们再淋一场，病了怎么办？昨天有人看到散兵，等他们找上门，我们这点人，够塞牙缝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张头目哑口无言，脸色变了几变：“可……可往哪走？”

“徐州。”苏宴斩钉截铁，“那里靠海，有粮有盐，且离战火远些，总能找到活路。”

“徐州？那得走多少路？”有人犯怵，“老的老，小的小，路上要是遇到劫匪或者乱兵……”

“留在这，就是等着饿死、病死、被砍死。”苏宴的声音冷下来，“走出去，至少还有一半活的可能。你们选哪个？”

没人说话了。死亡的恐惧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把。

那昨晚被救的孩子的母亲擦了擦眼泪：“苏姑娘，我们跟你走！你说去哪就去哪，总比在这等死强！”

有了第一个响应，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张头目咬了咬牙：“好！听苏姑娘的！我这就去叫人收拾东西！”

收拾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些破旧的衣物、勉强能装东西的布袋，还有昨天剩下的野菜。苏宴让大家把野菜用布包好，又特意嘱咐多找些能装水的容器，把活水泉眼的水装满——路上的水，谁也说不准有没有毒。

出发前，苏宴清点了人数，连老带少，一共三十七人。她把张头目和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叫到跟前：“你们三个在前头探路，注意有没有异常，遇到岔路先回来报信。”

又对周二道：“你带着几个妇女，护着老人和孩子走在中间，看好东西，别掉队。”

最后看向林墨：“你跟我走在后面，留意有没有人掉队或者不舒服。”

分工明确，没人再有异议。周二虽然还是不太自在，但苏宴的安排合情合理，他只能闷声应下。

一行人就这么踏上了迁徙的路。雨后的土路泥泞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久，不少人的鞋子就被泥水泡透了，孩子们更是哭哭啼啼，走得异常艰难。

走在最前面的张头目突然停了下来，挥手示意大家别动，压低声音道：“前面林子里有动静。”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身边能当武器的东西——无非是些木棍、石头。苏宴示意大家蹲下，自己则悄悄往前挪了几步，透过树缝往里看。

只见林子里有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士兵，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爹的，搜了半天就这么点粮食！”“这老东西还敢咬老子，给我打！”

地上被打的是个老农，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嘴里吐血，却还在含糊地喊：“那是给娃留的……别抢……”

苏宴的眉头皱紧了。是散兵，而且是抢百姓粮食的败兵。

“怎么办？”张头目凑过来，声音发颤，“我们绕着走吧？”

苏宴没说话，看着那几个士兵抢走老农怀里的布包，还抬脚狠狠踹了老农几下，才扬长而去。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对张头目道：“你带几个人去看看那老农还有气没，剩下的人警戒。”

张头目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两个汉子过去了。没多久，他抱着老农回来了，脸色很难看：“还有气，就是伤得重，怕是……”

老农气息奄奄，看到苏宴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粮……我的粮……那是给孙子留的……”

苏宴蹲下身，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小把野菜，递到老农嘴边：“先吃点东西，有力气才能活下去。”

老农摇着头，抓住苏宴的手，声音微弱：“他们……他们往东边去了，说要去白石村……抢粮……”

白石村？苏宴心里一动，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听过，似乎是个不算小的村落，据说村里有存粮。

“他们有多少人？”

“不……不清楚……十几个……拿着刀……”老农说完这句话，头一歪，没了气息。

众人都沉默了。这就是乱世，一条人命，比草芥还轻。

“苏姑娘，白石村……”张头目咽了口唾沫，“要不我们别去了？绕开吧？”

去白石村，可能遇到那伙散兵，有危险。可不去，他们这些人，带着老的小的，又能去哪？野菜撑不了几天，找不到村落，就是死路一条。

苏宴看向身后的人群，孩子们饿得直哭，老人喘着粗气，每个人眼里都带着惶恐和期盼。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去白石村。”

“可是……”

“那伙散兵抢了粮食，大概率不会久留。”苏宴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们小心些，等他们走了再进村。村里有粮，有住的地方，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她顿了顿，看向张头目：“你再探路时，离村子远些，看清楚情况再回来报信。记住，安全第一。”

张头目看着苏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把所有风险都算好了。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重新上路，气氛凝重了许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脚步放轻，生怕惊动了什么。林墨紧紧跟着苏宴，小手被苏宴牵着，冰凉的手心全是汗。

“别怕。”苏宴感觉到了，轻声安慰，“我们会没事的。”

林墨点点头，却把苏宴的手抓得更紧了。她不知道苏宴哪来的底气，可只要跟着她，心里就莫名踏实。

午后时分，张头目回来了，脸色有些复杂：“那伙散兵……已经离开了白石村，好像是往南走了。村里……村里好像死了不少人，看着挺惨的。”

苏宴心里一沉，却没意外。乱世里的村落，能躲过一劫的太少了。

“还有人吗？”

“有，好像还有些村民躲着没出来。”

“走。”苏宴当机立断，“进村。找活的人，看看能不能讨些吃的，借个地方歇歇脚。”

一行人慢慢靠近白石村，村口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歪倒的篱笆，散落的农具，还有几具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苍蝇嗡嗡地围着转，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腐臭味。

“呕——”有个年轻媳妇忍不住吐了出来。

“都忍着点。”苏宴沉声，“不想死的，就打起精神来。”

她带头走进村子，脚步放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突然，一间破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脑袋探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别……别过来！”是个中年汉子，手里拿着把柴刀，声音发颤。

“我们是逃难的，路过这里，想找点吃的，借个地方歇歇脚，没有恶意。”苏宴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汉子打量着他们，见大多是老弱妇孺，不像坏人，才稍微松了点警惕：“村里……村里没什么吃的了，昨天那伙兵痞，把能抢的都抢了……”

“我们有野菜，可以分你们一些。”苏宴说着，让张头目递过去一小捆马齿苋，“我们只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歇歇脚就走。”

汉子看着那捆野菜，喉咙动了动，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柴刀，打开了门：“进来吧，后面那间柴房还能住人。村里……还有几个老人和孩子，都躲着呢。”

苏宴松了口气，带着众人跟着汉子走进柴房。柴房虽简陋，至少能遮风挡雨，地上铺着干草，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多谢大哥。”苏宴道，“我叫苏宴，不知大哥贵姓？”

“我姓陈，叫陈阿桂。”汉子挠了挠头，看着苏宴，“你们……就跟着你一个女娃子？”

“嗯。”苏宴点头，“大家都是逃难的，互相帮衬着。”

陈阿桂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女娃子能带着这么多人活下来，不容易啊。”他看了看那些饿得直哭的孩子，转身走了出去，没多久端来半筐红薯干，“家里就剩这些了，你们……分着吃吧。”

红薯干虽然硬得硌牙，却是难得的粮食。众人眼睛都亮了，却没人敢动，都看向苏宴。

“多谢陈大哥。”苏宴接过红薯干，深深作揖，“这份情，我们记下了。”她把红薯干分成小份，先给了老人和孩子，剩下的才分给其他人，自己只拿了一小块，掰了一半递给林墨。

陈阿桂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分粮，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他蹲在门口，看着外面阴沉的天，低声道：“那伙兵痞说，过几天可能还会回来……你们要是想走，就得抓紧了。”

苏宴的心又提了起来。刚到一个地方，就要面临新的危机。她看向柴房里疲惫不堪的众人，握紧了手里的红薯干——看来，在白石村的安稳日子，怕是过不了几天了。

雨夜迁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