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最后一点红光终于敛了去，天边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被冻透的宣纸晕开了一丝浅墨，连带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轮廓，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薄纱，看不真切。五点刚过，藏央辞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时，程楠雪正睁着眼，盯着帐篷顶的牦牛毡纹路出神。昨夜巴丁叔的病情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她辗转反侧，几乎没合眼。棉衣搭在身侧，带着火塘残留的余温，她却觉得那点暖意根本焐不透骨子里的凉。

藏央辞的脚步很轻，却还是被程楠雪捕捉到了。她看着姑娘挨个去戳醒宸飞、林屿梦和若栖，听着那声压得极低却难掩雀跃的“去放牛挤鲜奶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不等藏央辞走到她身边，她已经翻身坐起，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长发，声音带着一点刚醒的沙哑，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去。”

藏央辞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楠雪姐醒得正好！冬日的清晨，挤出来的奶都是带着甜香的。”

几个人摸索着穿上衣服，清晨的寒气顺着帐篷缝隙钻进来，程楠雪裹紧了棉衣，还是觉得冷风往骨头缝里钻。走出帐篷的那一刻，风裹着草屑扑面而来，打得脸颊生疼，鼻腔里却瞬间灌满了清冽的草木气息，混杂着一点牛粪的质朴味道，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心头的滞闷。天还没亮透，牛圈就在帐篷西边，胡杨木围栏在晨雾里影影绰绰，几头牦牛低低哞叫着，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小的雾团，一圈圈散开又消散。

牛圈的门帘被藏央辞掀开，一股草料和牛粪的气息涌来。牦牛们看到生人，不安地甩着尾巴往后退，黑亮的眼睛里满是警惕。程楠雪站在人群后，没有急着上前，只是静静看着藏央辞拎着矮木凳和黄铜奶桶，走到一头毛色油亮的母牛身边坐下。她的动作熟稔得不像话，掌心贴着牛背轻轻摩挲，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牧区歌谣，那声音软糯得像草原上的溪流，连躁动的母牛都渐渐温顺下来。当雪白的奶汁滋滋溅进奶桶，发出清脆声响时，程楠雪的目光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楠雪姐，你也来试试呗？”藏央辞抬头冲她招手，眉眼间满是笑意。

程楠雪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学着藏央辞的样子搬了个木凳坐下，选了一头看起来最温顺的母牛。指尖刚触到母牛温热的皮毛，她的身体就下意识地僵了一下。藏央辞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她：“顺着毛摸，别着急，要让它信任你。”她依言照做，掌心贴着牛背轻轻滑动，感受着那层厚实皮毛下的温热，还有心脏沉稳的跳动。不知怎的，昨夜那些纷乱的思绪，竟在这一刻淡了些。

她学着藏央辞的样子握住牛乳头，手腕却僵硬得厉害。太用力，挤出来的奶溅得满手都是；太轻，又只有几滴奶沫。她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清冷的眉眼间，竟染上了几分较真的执拗。旁边传来宸飞的惊呼，她侧头看去，只见宸飞重心不稳，直直摔进了牛圈角落的牛粪泥里，后背瞬间糊上了一层黑褐色的泥渍。林屿梦和若栖的笑声清脆响起，宸飞却毫不在意，爬起来拍着身上的泥，大笑着喊“粪土打滚，此生难忘”，王顺在旁边叮嘱“你们几个小屁孩小心点，别伤着了”若栖朝他吐了吐舌头，王顺无奈的笑了笑。

程楠雪看宸飞那副狼狈又乐天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抹笑意很淡，却像冰雪初融，瞬间柔和了她眉眼间的清冷。藏央辞也笑得直不起腰，一边帮宸飞拍泥，一边回头叮嘱程楠雪：“楠雪姐，手腕放松点，像这样——”她伸手握住程楠雪的手腕，带着她轻轻一挤一压。温热的奶汁终于顺畅地溅进奶桶，发出悦耳的声响。程楠雪看着桶里渐渐积起的奶白，心里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成就感。

挤奶的过程闹了不少笑话。林屿梦挤了半天只沾了满手奶沫，若栖被牛尾巴甩得尖叫着跳开，宸飞的后背沾着牛粪硬块，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程楠雪的袖口也沾了奶渍，裤脚蹭上了草屑，连发梢都落了一根毛茸茸的牛毛。可她却没像往常那样在意这些狼狈，反而觉得心头的那块石头，好像轻了些。

东方天际渐渐染出暖橘色的霞光，太阳一点点爬上山脊线，金色的光芒穿透晨雾，给草原镀上了一层柔光。远处的雪山在霞光中露出洁白的峰顶，像被镶上了一道金边，美得惊心动魄。藏央辞收好奶桶，牵出几头小牛犊，打开围栏赶着牛群往草原深处走去。

程楠雪跟在后面，手里握着手机，镜头始终追着藏央辞的身影。她拍姑娘扬着鞭子赶牛的样子，拍她弯腰抚摸小牛犊的温柔模样，拍她被风吹得飞扬的侧马尾，也拍宸飞追着小牛犊气喘吁吁的狼狈，拍林屿梦和若栖张开胳膊拦牛的笑脸。她的脚步不快，刻意落在后面，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牛群末尾的几头老牛。那些老牛年纪大了，蹄子陷在湿润的草甸里，走得慢吞吞的，每一步都透着吃力。

程楠雪放慢脚步，跟在老牛身后。看到一头毛色花白的老牛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低头啃草，她便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老牛的屁股。掌心触到粗糙的皮毛，老牛回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背，温驯得不像话。程楠雪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看着老牛那双浑浊却温和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巴丁叔苍白的脸。她抿了抿唇，指尖再次蜷缩起来，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愈发清晰。

牛群慢悠悠地踱着步，小牛犊撒欢似的东窜西跑，宸飞和王顺手忙脚乱地追赶，林屿梦和若栖的笑声在风里飘得很远。程楠雪跟在老牛身后，手机屏幕亮着，相册里存满了清晨的草原，存满了藏央辞的笑脸，也存满了这片土地的生机。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青草和奶香的气息，她看着远处藏央辞清亮的笑脸，听着风里传来的歌谣，忽然觉得，昨夜那个悬而未决的电话，或许不用再犹豫了。

太阳越升越高，金色的光芒洒满草原，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浅的、带着暖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