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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得好好看”

梦归藏南

改查牧区的夜,是淬了冰碴子的。太阳刚一沉过山脊线,最后一点暖金的光就被连绵的草甸吞了个干净,风紧跟着就来了。不是温柔的拂过,是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卷着枯草碎屑,呜呜地在帐篷顶上打着旋儿,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嘴,在啃咬着那层厚实的牦牛毡。

帐篷里的油灯捻子被风吹得突突跳,昏黄的光忽明忽暗,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倏地缩成一团。冷风顺着帐篷门帘的缝隙钻进来,先是一丝丝,后来就成了一股股,带着雪线以下的寒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围坐在火塘边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往一起缩了缩脖子,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棉衣裹了一层又一层,却还是挡不住那股子从脚底往上窜的冷意。

“嘶——这风,跟刀子似的。”宸飞往火塘里添了块牛粪饼,火星子“噼啪”一响,短暂地腾起一点暖意,却又很快被卷进来的冷风压了下去。他身边的林屿梦往他肩膀上靠得更紧了些,鼻尖冻得通红,双手拢在嘴边哈着气,指尖却还是冰凉的。

藏央辞正蹲在火塘边给阿妈递热茶,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掠过瑟瑟发抖的若栖,掠过紧紧依偎的宸飞和林屿梦,最后落在那扇半敞着的帐篷门上。门帘被风吹得一掀一合,每一次开合,都有一股更刺骨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光都快要灭了。

“风这么大,门没关紧。”藏央辞低低说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碗就往门口跑。她的脚步踩在帐篷的毛毡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跑到门口时,她先伸手抓住了被风吹得乱晃的门帘,两只手用力一扯,将厚重的牦牛毡门帘紧紧合在一起。可风实在太犟,刚合住,又被一股猛风顶开了一道缝。藏央辞咬了咬嘴唇,干脆将两边的门帘重重叠在一起,叠出三层厚的褶皱,又转身跑到帐篷角落,搬起一块压东西用的青灰色石头。那石头被火塘的暖意烘得带点温度,她双手抱着,稳稳地压在了门帘的最顶端。

石头的重量坠着门帘,这下,任凭外面的风怎么嘶吼,门帘都纹丝不动了。灌进来的冷风戛然而止,帐篷里的寒意像是被斩断了来路,渐渐弱了下去。火塘里的牛粪饼烧得更旺了些,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将每个人脸上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这下好了。”藏央辞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坐在火塘边的若栖,正半倚着一个塞满羊毛的靠垫,手里攥着一个透明的氧气瓶,细细的氧气管从瓶口延伸出来,轻轻贴在她的鼻尖上。她是第一次来高原,刚下车时就被那股稀薄的空气呛得喘不过气,这会儿吸了氧,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藏央辞忙活的身影,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两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对于她这个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女生来说,牧区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会唱歌的风,会发热的牛粪饼,还有藏央辞这样,看起来爽朗又能干的藏族姑娘。她看着藏央辞搬石头时手臂上绷起的淡淡肌肉线条,看着她被炉火映得发亮的眼睛,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羡慕。

另一边,林屿梦则软软地靠在宸飞的肩膀上。她的头微微侧弯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帐篷里的宁静,嘴唇轻轻动着,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宸飞微微侧过头,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目光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一点头,或者低声回应一句。火光落在他们相依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像是一幅安静的油画。

帐篷的最里面,铺着一张厚厚的羊毛褥子,藏央辞的阿爸巴丁正躺在上面。他盖着一床绣着吉祥八宝图案的藏被,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紧闭着,像是已经睡熟了。王顺蹲在褥子边,正和坐在一旁的藏央辞阿妈低声说着话。王顺是跟着宸飞他们一起来的,常年跑牧区,能说一口流利的藏语。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时不时问上一句,藏央辞阿妈就用袖口擦一擦眼角,轻声回答着。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醒了沉睡的巴丁,只有零星的几个词,随着火塘的热气飘过来。

藏央辞看了一眼熟睡的阿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出手,替阿爸掖了掖被角。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阿爸露在外面的手背,冰凉冰凉的。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阿爸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几天一直没什么精神。

掖好被角,她转身走出了帐篷。

外面的风依旧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飞。帐篷外的空地上,拴着她家的几头牦牛,此刻正低着头,慢慢啃着地上的枯草。她走到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帐篷里,从里面翻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藏绒装。那是阿妈亲手织的,藏青色的底子,袖口和领口都镶着鲜艳的红色氆氇边,腰间还配着一条绣满花朵的腰带。她脱下身上那件简便的羽绒服,换上这件藏绒装。藏绒的料子厚实又柔软,贴在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羊毛香。

换好衣服,她又伸手将自己原本披散着的长发拢到脑后。她的头发很黑,很亮,像是被牧区的月光洗过。她用一根红色的发绳,将长发在左耳后方绑成一个利落的侧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这样一来,她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轮廓显得更清晰了。红色的氆氇边衬着她的肤色,非但没有显得她黑,反而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透亮,像是高原上被阳光晒暖的玉石。

她低头,轻轻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又理了理腰间的腰带。等她抬起头时,目光正好撞上了坐在火塘边的程楠雪。

程楠雪正看着她,眼神有些发直,像是走神了。她的手里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酥油茶,却一口都没喝,目光落在藏央辞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藏央辞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朝她挥了挥手。

可程楠雪像是没看见一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定定的。

藏央辞失笑,也没多想,便自顾自地朝着她走了过去。

程楠雪是在藏央辞走到她面前时,才猛地回过神来的。她慌忙眨了眨眼睛,手里的酥油茶晃了一下,差点洒出来。她这才发现,藏央辞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了。

帐篷里的位置不算宽敞,左侧的位置被程楠雪占了,右侧的位置挨着藏央辞熟睡的阿爸。藏央辞坐得很拘谨,身体绷得紧紧的,半边屁股挨着毛毡地,后背挺得笔直,像是生怕自己动一下,就会吵醒阿爸。

程楠雪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她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腾出了一大片空位。火塘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角那颗小巧的美人痣,平添了几分艳色。

藏央辞看到她挪位置,眼睛亮了一下,立刻顺着她让出来的空位,往旁边挪了挪。有了足够的活动空间,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后背也微微靠在了身后的羊毛靠垫上。

她侧过头,凑近程楠雪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谢谢你。”

她的气息很轻,带着一点酥油茶的甜香,拂过程楠雪的耳廓。程楠雪的耳根原本被冷风冻得有些僵硬,此刻被这股温热的气息一吹,像是突然被点燃了一般,瞬间烧了起来,滚烫滚烫的,连带着脸颊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藏央辞没有提起她刚才走神的事,像是完全没察觉一样。

程楠雪连忙抬手,将额前散落的刘海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泛红的耳根。她定了定神,对着藏央辞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没事儿。”

藏央辞看着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程楠雪的脸,从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到鼻尖,再看到嘴角。看了好一会儿,她才认认真真地说道:“你长得好好看哦!”

说完,她还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像是在对比什么似的,一脸认真。

程楠雪被她这副模样逗得轻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看着藏央辞那双干净得像高原湖水一样的眼睛,心里忍不住想:这姑娘,怕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很丑吧?

程楠雪是她们学校公认的校花。一头黑直的长发,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角下那颗遗传自母亲的美人痣,更是点睛之笔,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明艳张扬的美。走在校园里,她总是能吸引无数道目光,递情书的、表白的学弟学妹,几乎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可她的性格,却实在算不上温和。前阵子,一个鼓足勇气的学弟堵在她宿舍楼下表白,她只是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丢下一句“我只对讨厌我的人感兴趣”,便转身走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从此,那些对她心存爱慕的人,都不敢再轻易靠近。他们都说,程楠雪太高冷,太不好接近。可只有程楠雪自己知道,那句话不过是她随口用来拒绝人的托词,却没想到,竟给自己贴上了这么一个“高冷女神”的标签。

而藏央辞,则和她完全是相反的性子。她像高原上的格桑花,明媚,阳光,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的烦恼。她的身上,有着牧区姑娘特有的爽朗和热情,像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这个寒冷的夜晚。

帐篷里的火塘烧得正旺,酥油茶的香气混合着羊毛的暖意,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藏央辞和程楠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藏央辞给她讲牧区的趣事,讲春天漫山遍野的格桑花,讲夏天在河里捉鱼的快乐,讲秋天打酥油的忙碌,讲冬天围着火塘听阿妈讲故事的温暖。程楠雪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话,嘴角的笑意,就没停下来过。

刚才被冷风灌透的寒意,早就被火塘的暖意和这轻松的氛围驱散了。大气的保温作用,让这个牧区的夜晚,渐渐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火塘边的牛粪饼渐渐烧得只剩下灰烬,王顺和藏央辞阿妈也终于结束了谈话。王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脸上的凝重却一点都没散去。他抬眼看向宸飞和程楠雪,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朝着他们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有话要说。

宸飞见状,轻轻拍了拍林屿梦的手背,低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林屿梦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站起来。程楠雪也跟着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和宸飞一起,跟着王顺走出了帐篷。

王顺走在最后面,撩开门帘出去后,特意又用力扯了扯门帘,将那块石头又往下压了压,确保冷风不会灌进去,也确保帐篷里的人,听不见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帐篷外的风,比刚才小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寒意。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洒在连绵的草甸上,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霜。程楠雪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脑后,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月光落在她的脖颈上,那片皮肤洁白得晃眼。她抬手用手掌扇了扇风,脸上因为刚才在帐篷里待得太久而升起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

王顺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两人,眉头紧紧地皱着,声音低沉得像是裹着一层霜:“央辞的阿爸巴丁,这一次是第二次发病了。”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幸好我们这次来,带了那些急救药,不然的话,怕是今晚就挺不过去了。”

程楠雪的心猛地一沉,她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来之前,她只知道藏央辞的阿爸身体不好,却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旁边的宸飞也面露担忧,他往前迈了一步,急切地问道:“王哥,巴丁叔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顺又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愈发沉重:“心脏病。前些年在县里的医院查出来的,医生说,必须去外地的大医院做手术,换个心脏,才能彻底治好。”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可你也知道,牧区的人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去大医院做手术?家里困难,阿妈舍不得花钱,最终也只是在县里买了些药,回来靠着吃药缓解状况。”

王顺的目光望向远处的草原,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可这药,终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是再这么拖下去,下次再发病,后果……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了宸飞和程楠雪的心上。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草甸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泣。

过了好半晌,宸飞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打电话。我在省城有几个朋友,都是在医院工作的,我问问他们,有没有可以介绍的医院。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力的。”

王顺转过头,看着宸飞,眼里闪过一丝感激。他走上前,拍了拍宸飞的肩膀,力道很重:“谢谢你,宸飞。”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央辞那个丫头。她阿妈没敢跟她说实话,只跟她说,她爸那是老毛病,养养就好了。那孩子孝顺,要是知道了真相,怕是会急坏的。”

说完,王顺又看了两人一眼,便撩开帐篷的门帘,走了进去。

夜风吹在程楠雪和宸飞的脸上,明明没有了刚才那么刺骨的寒意,却让两人的心情,都莫名地低落了下来。月光冷冷地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宸飞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程楠雪,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雪姨在杭州的医院里,不是有很熟的关系吗?你或许可以……”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下去,只是朝着帐篷的方向指了指,低声说了句“我先进去了”,便转身走了进去。

程楠雪一个人站在月光下,晚风卷着草屑,吹过她的发梢。她想起了藏央辞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想起了她笑着说“你长得好好看哦”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隐隐发疼。

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屏幕上,一格信号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月光,映在漆黑的屏幕上。她点开通讯录,目光落在那个置顶的名字上——“妈”。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长很长时间,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藏央辞的笑脸,巴丁叔苍白的脸色,王顺沉重的话语,一个个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的心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轻轻呼了一口气,将手机重新揣回了兜里。

夜风依旧在吹,草甸上的影子,晃了又晃。

她转过身,撩开帐篷的门帘,走了进去。

油灯的光,依旧昏黄。帐篷外的风,依旧在吹。

一切,又回归了平静。只是这份平静里,却藏着一丝沉甸甸的,无人知晓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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