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结着薄冰的柏油路,轮胎与冰面摩擦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踩碎了高原暮色里最后一点暖意。治多县城的轮廓在风雪里渐次清晰——没有想象中蛮荒的破败,规整的高楼寥寥无几,连片的砖混结构平房沿着主路铺展,外墙多刷着浅灰或米白的涂料,只是经了高原风雪年复一年的冲刷,墙皮斑驳处裸露出内里的红砖,砖缝里积着经年的雪沫,却依旧齐齐整整地立着,像扎根在冻土上的牧民,沉默又坚韧。
街道不算宽,路面是简单的水泥浇筑,边缘虽有些许因冻融开裂的纹路,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见半分随意丢弃的垃圾。唯有风卷着雪粒在路面上打旋,偶尔撞在路边立着的简易灰色垃圾桶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那些垃圾桶桶沿结着厚厚的冰碴,有的甚至从中间断成两半,铁皮外翻着,露出里面冻硬的垃圾,看得出使用率不算低,只是经不住高原的严寒,也经不住偶尔被路过的车辆或行人踢碰,早没了原本的模样。
车行驶在县中心的大路上,时针快要指向傍晚六点,高原的天暗得快,灰蓝色的天幕已经压得很低,可过路的行人却依旧不少。裹着厚藏袍的牧民、穿着冲锋衣的本地人、挎着布包的商贩,三三两两挤在路边,小贩的叫唤声裹着风雪传得老远——有卖热乎酥油茶的,有吆喝着卖冻梨的,还有喊着“新鲜牦牛肉,刚宰的”的,声音穿过风雪,带着粗粝的烟火气。行驶的车辆大多是耐造的小轿车和皮卡车,因此他们这辆锃亮的SUV显得格外小众,车身的线条在灰扑扑的县城里格外扎眼,路过的行人免不了多瞧几眼,有人放慢脚步回头看,有人甚至停下脚步指指点点,藏语的议论声混着风雪飘进车窗,回头率高得让车厢里的几人都有些不自在。
程楠雪降下车窗,冷风裹着雪沫瞬间涌进来,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一股混杂的气味也跟着钻了进来——不是单纯的牛粪味或雪水味,而是带着下水道特有的腥腐,混着酥油茶醇厚的奶香、刚切的牦牛肉的腥气,还有隐约的煤烟味,层层叠叠,是这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小城最真实、最鲜活的味道。“县城的下水道管得粗,没那么多讲究,人们啥都往里倒,剩饭、脏水、牛羊内脏,再混着化不开的雪水,天冷味还轻点,天热了那味儿,能飘出半条街。”王顺握着方向盘,指了指路边不起眼的水泥井盖,井盖边缘结着冰,与路面齐平,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看着街道干净,底下的味儿藏不住,这也是治多的常态,多少年了都这样。”
车子没有绕路,直接沿着主路开到农贸市场门口。这市场并非想象中简陋的铁皮棚,而是一栋方正的单层砖混建筑,外墙刷着褪色的红漆,漆皮大块大块地翘起来,露出里面的青砖,风一吹,碎漆片便跟着雪粒滚落在地。门口的空场被清理出一片窄窄的空车道,零零散散停着几辆车,大多是皮卡车和摩托车,地面的雪被扫到两侧,堆成半人高的雪墙,雪墙边缘结着冰壳,踩上去嘎吱作响。几辆皮卡车的轮胎上沾着的泥雪早已冻成硬块,像裹了一层灰白色的铠甲,王顺打了把方向盘,小心地避开雪堆,将车稳稳停在空场里,熄了火,发动机的轰鸣声消失后,车厢里瞬间被外面的风雪声和市场里隐约的人声填满——风雪拍打车窗的呼呼声、市场里的吆喝声、藏语的交谈声,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到了,这就是治多的中心市场,也是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王顺推开车门,一股更猛的风裹着雪团直灌进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了拉羽绒服的拉链,把领口捂得严严实实,“直接开进来就行,这里没人管停车,只要不挡着摊位,停哪儿都成。”
几人裹紧衣服下车,脚踩在扫过雪的水泥地上,只薄薄一层残雪,混着冰碴,踩不出太深的窝,却滑得很,程楠雪扶了一把身边的林屿梦,生怕她滑倒。林屿梦的脸色本就不好,高原反应还没完全褪去,下车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宸飞连忙伸手扶住她,眉头皱得紧紧的。程楠雪拢了拢厚厚的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抬头打量四周:暮色已经沉透,灰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远处的雪山顶上,雪山的轮廓在风雪里模模糊糊,只剩一道浅白的剪影。市场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路灯,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尘,灯光被风雪揉得漫开,昏昏沉沉地落在墙面的藏汉双语招牌上——“治多县农贸市场”几个红漆大字清晰可辨,只是边角的铁皮包边已经锈迹斑斑,红漆掉得露出里面的黑铁,风一吹,铁皮便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市场的大门敞着,没有门帘,冷风毫无阻拦地直往里灌,却挡不住内里的烟火气。进门便是宽敞的大厅,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虽有些许因融雪变得湿滑的痕迹,却不见泥泞,只是靠墙根的下水道口泛着淡淡的水渍,那股混杂着腥腐的气味便从这里丝丝缕缕地散出来,混着大厅里的各种气味,成了治多市场独有的气息。
此时正是市集最热闹的时段,摊位沿着大厅两侧整齐排列,中间留着宽宽的过道,足够两辆摩托车并排通过。牧民和商贩来来往往,脚步声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偶尔的吆喝声、藏语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却不喧嚣,反而透着一种高原小城特有的平和与缓慢。程楠雪放慢脚步,目光细细扫过一个个摊位,手里的相机不自觉地端了起来:
靠门口的第一个摊位摆着大块的牦牛肉,肉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泛着新鲜的暗红色,摊主是位皮肤黝黑的中年藏族汉子,脸上刻着高原紫外线留下的深刻纹路,他正用一台老式的不锈钢秤称肉,秤砣晃悠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的手上戴着沾着雪沫的线手套,指尖磨出了洞,动作却麻利得很,割肉、称重、打包,一气呵成,偶尔抬头跟买肉的牧民说几句藏语,声音粗粝,带着笑意。旁边的摊位铺着色彩鲜艳的藏毯和氆氇,藏毯上绣着繁复的雪山、牦牛图案,羊毛的纹理清晰可见,摸上去厚实又柔软。摊主是位二十出头的藏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绳,她低头用手机回复着消息,手机壳是印着念青唐古拉山图案的,边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手机壳底色,想来是用了许久。还有的摊位摆着封装好的酥油,黄澄澄的,装在牛皮袋里;风干肉挂在横杆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塑料瓶装的青稞酒码得整整齐齐,瓶身上贴着手写的藏语标签;甚至有外地来的商贩卖着方便面、饼干和冻梨,冻梨裹着一层白霜,摆在塑料盆里,价格牌用藏汉双语写着,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目了然,十块钱三个,价格比内地贵了不少。
空气中的气味层次分明:牦牛肉的腥气、藏香的清苦、酥油茶的奶香、青稞酒的醇味,还有下水道飘来的淡淡腥腐,以及雪水融化的湿冷,揉在一起,是这片土地最鲜活的人间烟火。程楠雪举起相机,轻轻按下快门,镜头里没有刻意的摆拍,只有摊主低头算账的模样、牧民蹲在摊位前挑选酥油的专注、扎着小辫的孩子攥着阿妈衣角在摊位间穿梭的身影,都是治多最真实、最不加修饰的样子。
“先问问摊主,看有没有愿意当向导的。”王顺压低声音,走到程楠雪身边,目光扫过周围的摊位,“治多周边的牧区离得远,有的在百公里外的冬窝子,不少路只有本地人熟,全是土路,雪天容易陷车,也容易迷路,必须找个懂路的。”
几人先走到卖牦牛肉的摊位前,摊主刚称完一块肉,用藏语跟买主交代着“回去炖的时候多放些花椒,去膻”,见程楠雪几人走近,抬眼望过来,黝黑的脸上带着些许疑惑,手里的刀停在了案板上。王顺走上前,用藏语夹杂着汉语,语速放得极慢,生怕对方听不懂:“大哥,我们想找个向导去周边牧区,给报酬,按天算,你愿意吗?或者你知道谁愿意?”
汉子放下手里的刀,刀身磕在案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盯着王顺看了几秒,摇了摇头,用藏语回应了几句,语气里带着歉意,手指指了指市场外的方向,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王顺皱了皱眉,转头对程楠雪说:“他说他听不懂多少汉语,家里的几百头牦牛还在冬窝子等着喂,走不开,而且他也只去过自家的牧区,没去过太远的地方,怕带错路。”
程楠雪点点头,心里微微沉了一下,却也没多说什么,又走到卖藏毯的姑娘摊位前。姑娘刚放下手机,见程楠雪蹲下来看藏毯,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指了指摊面上的藏毯,用藏语说了一句,大概是夸自家的毯子好。程楠雪指了指远处的雪山方向,用缓慢的、一字一顿的汉语问:“你好,我们想找向导去牧区,你知道谁能帮忙吗?”
姑娘的笑意淡了些,摇了摇头,只说得出几个简单的汉语词汇:“不懂……汉语……不知道。”说完便低下头,继续整理摊面上的藏毯,手指灵活地将散落的羊毛线归拢,不再抬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几人又接连问了几个摊位——卖青稞酒的商贩是青海湟源过来的,操着一口带着青海口音的汉语,只懂一点点日常的藏语,却只熟悉县城周边的几公里路,不敢往牧区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冬天牧区太险了,暴风雪说来就来,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我可不敢。”卖风干肉的老阿妈裹着厚厚的藏袍,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牦牛皮,完全听不懂汉语,只是摆摆手,指了指市场深处,又说了几句语速极快的藏语,王顺仔细听了半天,才翻译说:“她是让我们去问问里面的年轻人,说年轻人走的地方多,兴许有人愿意。”
宸飞扶着林屿梦走到大厅中央的休息区,那里摆着几张掉漆的木桌和长凳,凳腿有些摇晃,想来是用了许多年。林屿梦靠在长凳上,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比在车上时好了些,却仍带着苍白,嘴唇也泛着青紫色,她接过宸飞递来的温水,小口抿了一点,轻声说:“这里的人好像大多只说藏语,汉语普及得不多,找向导怕是不容易。”
“治多的年轻人不少都出去打工了,去西宁、拉萨,甚至内地,留在本地的要么守着家里的牛羊,要么做小生意,懂汉语又熟悉牧区路的,确实不多。”王顺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节都有些僵硬,他给林屿梦递了瓶提前温着的矿泉水,“而且冬天牧区太险了,到处都是厚雪,有的地方雪能没过膝盖,还有暗冰和冰裂,暴风雪说来就来,本地人除非必要,也不愿往外走,毕竟风险太大了。”
若栖站在一旁,看着来往的人群,手指绞着羽绒服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着急:“那怎么办?找不到向导,我们怎么拍啊?我还想把牧区的生活拍下来,想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牧民是怎么过冬的……”她的眼睛微微泛红,想起在结古镇藏医院,王顺说的那位没钱治病 ,耽误了治疗的牧民,更觉得要把牧区的真实样子记录下来,不然这一趟就白来了。
程楠雪拍了拍若栖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坚定,像是在安慰若栖,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别急,再往里面走走问问,市场里人多,总能碰到懂汉语又愿意帮忙的。”她心里也有些焦灼,天色越沉,风雪也越大,雪粒打在身上,已经能感觉到刺骨的冷,要是今晚找不到向导,去牧区的计划怕是要搁置,甚至可能要改变行程。但她看着市场里一张张质朴的脸,看着他们眼里的平和与真诚,又觉得总会有希望,高原的人,总不会让外来的求助者落空。
几人往市场深处走,这里的摊位少了些,多是卖藏香、手工铜壶、转经筒的,摊主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守着小小的摊位,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偶尔伸手拨一下面前的藏香,让清苦的香气散得远些。王顺走到一位摆着手工铜壶的老阿爸面前,蹲下来,用流利的藏语跟他聊了几句,老阿爸慢慢悠悠地回应着,手里转着小小的转经筒,摇了摇头,指了指市场南侧的出口,又说了一串藏语,语速缓慢,像是怕王顺听不懂。
“阿爸说,市场里有个年轻姑娘,汉语说得好,常帮外地商贩翻译,还帮着牧民跟县城的商店谈价钱,兴许她能帮忙,或者知道谁能当向导。”王顺说完,指了指市场南侧的出口,那里的光线更暗些,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能看到外面的风雪卷着雪粒往里灌,出口处的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程楠雪心里燃起一点希望,刚抬脚往出口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藏腔,却吐字清晰,像融雪后的溪流般干净,穿透了喧闹的人声和风雪声:“你们找向导的吗?我可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