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工厂里的混乱像退潮般迅速平息。嫌疑人被悉数押上警车,现场勘查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弥漫在江焰和沈郁之间的那股紧绷的、滚烫的气流,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愈发清晰可辨。
沈郁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由助手做了初步清创和包扎,白色的纱布缠绕在他小臂上,刺目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惊险。他拒绝了立刻返回医院进一步处理的要求,坚持留在现场,完成他职责内的勘查工作,只是动作比平时稍显迟缓。
江焰没有再阻拦,也没有再靠近。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指挥着收尾工作,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沈郁身上,落在那圈白色纱布上。他脸上的暴怒和后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凝重。每次看到沈郁因为动作牵动伤口而几不可查地蹙眉,他的下颌线就会绷紧一分。
收队回市局的路上一片死寂。依旧是那辆SUV,两人依旧并排坐着,但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来时是刻意维持的疏离,此刻却是一种被巨大冲击波震荡后的、无声的余颤。
沈郁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江焰紧绷的侧脸轮廓。手臂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但这疼痛奇异地清晰,像一道锚,将他从以往那种虚无的漂浮感中拉扯出来,钉在此刻这个充斥着消毒水、血腥味、以及身边人沉重呼吸的现实里。
他能感觉到江焰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侧影上。那目光不再带有审视或试探,也不再是纯粹的同事间的关切,而是一种……他无法准确描述,却让他心脏失序的东西。
车子停在法医中心楼下。
“我送你上去。”江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一次,不是询问。
沈郁沉默着,没有反对。
地下二层,实验室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助手将勘查箱放好,很有眼色地迅速离开,留下他们两人。
门轻轻合上。
空旷的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两人之间几乎凝滞的空气。
江焰转过身,面对着沈郁。他的目光落在沈郁的手臂上,那眼神像是要将纱布灼穿。
“让我看看。”他说。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请求。
沈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睫,没有动。
江焰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汗水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再次将沈郁笼罩。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托起了沈郁受伤的那只手臂。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布,灼烧着沈郁的皮肤。
沈郁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江焰更轻、却更坚定地握住。
“别动。”江焰的声音低哑,目光紧紧锁住那圈纱布,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又或者是极其脆弱的琉璃。“还疼吗?”
他的指腹,隔着纱布,极其轻柔地摩挲着伤口边缘未受伤的皮肤。
那触碰,带着一种陌生的、战栗的温柔。
沈郁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酸涩的热浪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用力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退。
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那些他独自承受的伤痛,那些他习惯用冰冷和理性包裹的脆弱,在这一刻,被这笨拙却滚烫的温柔,彻底剥开,暴露在空气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江焰托着他手臂的那只手,稳定,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度;感受到他目光里那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江焰看着他低垂的头,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强忍泪意而泛红的眼角。心里那片因为后怕而冻结的冰原,轰然崩塌,化作汹涌的、带着痛楚的暖流。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托着他的手臂。
他抬起另一只手,带着同样的、近乎颤抖的小心,轻轻拂开了沈郁额前因为汗水而有些濡湿的黑发。指尖擦过他微凉的皮肤。
这个动作,彻底击溃了沈郁最后的防线。
他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剧烈地颤抖着。一直紧绷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晃了一下。
江焰几乎是本能地,手臂一揽,将他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不是一个紧密的拥抱,更像是一个支撑,一个庇护的姿态。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沈郁的头顶,能感受到他发丝柔软的触感,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栗。
沈郁没有挣扎。
他僵硬地靠在江焰怀里,额头抵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那陌生而强大的心跳声,隔着衣物,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与他自己失控的心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鼻尖充斥着江焰身上那股复杂的气息,不再让他感到排斥,反而奇异地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仿佛外面所有的风雨、所有的冰冷与危险,都被这个并不算紧密的怀抱隔绝开来。
他紧闭着眼,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靠近,感受着手臂伤口处传来的、被小心避开的触碰,感受着拥抱着他的这具身体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力量。
冰封了太久的心湖,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拥抱,彻底凿开。冻结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冰冷的湖水奔涌而出,与那涌入的暖流激烈碰撞,翻腾起滔天的巨浪。
他依旧沉默着。
但江焰能感觉到,怀中那具一直紧绷的、冰冷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那细微的颤栗,也逐渐平息。
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沉默地伫立着,见证着这无声的、却石破天惊的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沈郁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江焰立刻松开了手臂,向后退了半步,给了他空间。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沈郁脸上,带着未曾褪去的担忧和某种更深沉的、呼之欲出的情绪。
沈郁没有看他,依旧低垂着眼,耳根却染上了一层明显的、无法掩饰的绯红。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没事了。”
江焰看着他染红的耳根,看着他不再冰封、反而透出几分无措的侧脸,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知道,那层坚冰,并未完全消融。
但裂痕已经深可见底,温暖的湖水,正从裂缝中,汩汩涌出。
他不再急于求成。
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一声,目光温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