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暴雨过后,城市像是被彻底洗刷了一遍,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清新,但阳光依旧没能穿透连日来积压的阴霾。专案组虽然解散,但市局从未真正清闲过,新的案件卷宗很快又堆上了桌角。
一个跨区流窜作案的盗窃团伙,手法老练,反侦察意识强,几次抓捕都扑了空。最后一次行动前,刑警队根据线报,锁定了嫌疑人可能藏匿的一处废弃工厂,需要法医中心派人随行,以便在可能发生冲突时,第一时间进行现场勘查和必要的伤情固定。
这种外勤任务通常轮不到沈郁这样的资深法医,但那天人手紧张,加上案情重大,上面点名要求经验丰富者带队。任务派下来时,沈郁正对着一份复杂的毒理报告蹙眉,他没有犹豫,合上报告,开始清点外出所需的勘查箱。
江焰得知消息时,抓捕行动已经部署完毕,车队即将出发。他刚从另一个案子抽身,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队里,就看见沈郁穿着印有“法医”字样的蓝色勘查服,正将沉重的器材箱搬上一辆警车。
他的身形在宽大的勘查服下更显清瘦,动作却一如既往的稳定利落。
江焰的脚步顿在原地,眉头瞬间拧紧。那种废弃工厂环境复杂,嫌疑人又都是亡命之徒,万一……
他几步走过去,在沈郁关上车门前,一把按住车门。
“你怎么去?”江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郁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任务安排。”
“里面情况不明,太危险了。”江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犹豫或动摇,但没有。那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湖,映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工作是处理现场,不是参与抓捕。”沈郁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危险是你们的范畴。”
这话没错,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江焰心头火起,更多的是某种无力的焦灼。他知道沈郁的专业和能力,但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子弹和刀械不长眼,意外从不区分前线与后方。
“我跟你们车。”江焰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郁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
车队在低沉的警笛声中驶向城郊。车内气氛凝重,参与行动的队员们检查着装备,低声交流着行动细节。江焰和沈郁并排坐在后座,彼此沉默。江焰的目光几次掠过沈郁沉静的侧脸,他戴着透明的护目镜,额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他看起来……就像要去完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现场采样。
江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泛白。
到达废弃工厂外围,行动组迅速散开,形成包围。沈郁和几名助手提着勘查箱,跟在第二梯队,停留在相对安全的指挥车附近待命。江焰作为现场指挥之一,需要掌控全局,但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蓝色的、在灰败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的身影。
工厂内部传来短促的呼喝声、奔跑声,然后是几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的声响。抓捕似乎遇到了抵抗。
江焰通过对讲机快速下达指令,目光紧紧锁定入口。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原本被认为已经控制的角落,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手里寒光一闪,直冲向距离入口最近的、正在低头记录什么的沈郁!
那瞬间,江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小心——!”
他的吼声和对讲机里其他队员的惊呼混杂在一起。
沈郁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疾退,同时将手中的记录板猛地向前格挡!
“哐当!”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
记录板被砍飞,那黑影手中的匕首擦着沈郁的手臂划过,割开了蓝色的勘查服,带出一线刺目的红!
江焰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几乎是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冲了过去,在那嫌疑人还想再度挥刀时,一个迅猛无比的擒拿,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落地,嫌疑人发出一声惨嚎,被随后赶到的队员死死按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江焰甚至没去看被制服的嫌疑人,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沈郁的手臂。
被划破的勘查服下,一道不算深、却不断渗出血珠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在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狰狞。
江焰的手在抖。他死死盯着那道伤口,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是尚未褪去的、骇人的猩红,混合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扭曲的后怕。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你他妈……”
他想骂他为什么不躲得更远点,想吼他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沉重得吓人的喘息和那只紧紧抓着沈郁手臂、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
沈郁被他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
他抬头,看着江焰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痞气或锐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未加掩饰的恐慌与暴怒。他甚至能感受到江焰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队员们的嘈杂,嫌疑人的呻吟,远处依旧在进行的搜捕……所有声音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沈郁的视线里,只剩下江焰那双因为极度恐惧而充血的眼睛,和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能感觉到,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滚烫,潮湿,带着惊魂未定的力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辛苦维持的所有理性壁垒。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江焰此刻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他在那恐惧深处,清晰看到的,某种他不敢深想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焰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红,看着他微微睁大的、似乎有些茫然的眼眸,心里那股灭顶的后怕和暴怒,最终化作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后退了半步,别开了脸,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
“……处理伤口。”他哑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破碎的尾音。
沈郁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火辣辣疼痛的伤口,看着勘查服上晕开的血色,又抬眼看了看背对着他、肩膀肌肉依旧紧绷的江焰。
冰封的外壳,在那双充满恐惧与痛楚的眼睛注视下,在那只紧紧抓住他、带着颤抖的手掌温度里,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暖流,带着灼人的温度,汹涌地灌了进来。
他沉默地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急救包,开始自己清理伤口。动作依旧稳定专业,但指尖,却带着无人能见的、细微的颤栗。
江焰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裂痕的雕像。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工厂废墟凌乱的地面上,也落在两人之间那片无声的、剧烈震荡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