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的日子,像退潮后裸露出的沙滩,带着一种喧闹过后的、近乎失真的平静。积压的文书工作,总结报告,各种后续手续,填满了时间,却也显得格外空洞。
沈郁恢复了规律的作息,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实验室和公寓,两点一线。他将自己重新投入日常的检材与报告中,用熟悉的流程和冰冷的数据构筑起坚固的日常壁垒。他不再刻意回避江焰,因为在工作场合,他们的交集变得有限且必要,通常只是一个照面,几句关于常规检材的公事公办交谈,江焰的目光不再带有那种让他心慌的探究和温度,变得和其他同事无异,平淡,克制。
这本该是他想要的。
可当江焰真的如他所愿,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时,那股盘踞在心底的空落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缺水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滋长。他会在食堂看见江焰和队员们谈笑风生的背影时,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会在走廊听见他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时,放慢脚步;会在深夜独自面对复杂数据时,想起曾经身后那个沉默而温暖的存在。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焦躁,像水底的暗流,在他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
***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墨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上空,空气闷热而潮湿,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沈郁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报告,关掉电脑,准备离开。
刚走出法医中心大楼,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汹涌的雨势,微微蹙眉。
雨水带着土腥气的凉意被风卷过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他犹豫着是退回大楼里等雨停,还是冒雨冲去不远处的公交站。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SUV滑到他面前,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江焰的脸。
“上车。”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带着那种公事公办的简洁,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郁怔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雨太大,就这么一会儿,他肩头的布料已经深了一块。冰凉的湿意渗透进来。
江焰看着他站在雨里微微瑟缩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语气加重了些,带着点不容置疑:“雨太大了,上车。”
沈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干燥而温暖,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一股淡淡的、属于江焰的烟草味和车载香氛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沈郁有些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上,目光直视前方,身体微微紧绷。
江焰没说什么,重新升起车窗,平稳地启动车子。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刮出一片片短暂清晰的视野。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雨点砸在车顶和玻璃上的嘈杂声响。
沈郁能感觉到旁边江焰的存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沉稳的手,他偶尔因为观察路况而微微转动的头部轮廓,他平稳的呼吸声。这种密闭空间里的近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在实验室的共处,都更让他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地址。”江焰目视前方,忽然开口。
沈郁报了一个小区名字。那是他租住的公寓,一个他从未对江焰提起过的地方。
江焰“嗯”了一声,没再多问,设置了导航。
车子在雨幕中缓慢前行,车厢内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沈郁觉得喉咙发干,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关于这糟糕的天气,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江焰之间,除了案件和工作,几乎一无所有。
而那份被他亲手推开的东西,此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凸显出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在一个红灯前,车子停下。江焰似乎无意地,伸手调整了一下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让暖风更直接地吹向沈郁有些湿漉的裤脚和手臂。
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
沈郁的身体僵住了。一股酸涩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猛地偏过头,看向窗外被雨水模糊扭曲的城市灯火,用力地眨着眼睛,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自己已经那样明确地划清了界限。为什么还要流露出这种……这种无用的关心?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
漫长的、沉默的行程终于结束。车子停在沈郁公寓楼下。
“到了。”江焰说。
“谢谢。”沈郁低声道,伸手去解安全带,手指却因为细微的颤抖,按了几次才按开卡扣。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气瞬间涌入。
“沈郁。”
江焰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他身后。
沈郁的动作顿住,半侧着身,没有回头。
雨声嘈杂,江焰的声音混在其中,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雨大,路上小心。”
和那天在医院门口,一模一样的话。
沈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一滞。他没有回应,几乎是仓惶地冲进了雨幕,跑向公寓楼的门禁。
他不敢回头。
江焰坐在车里,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直到感应灯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他久久没有发动车子,只是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车窗外的雨幕将他与外界隔绝。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疲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这种小心翼翼的、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守护,比面对最凶悍的罪犯还要耗费心神。
但他知道,他不能逼他。
对于沈郁而言,任何的靠近,都可能意味着惊吓和逃离。
他只能等。像潜伏的猎人,耐心地等待那只受惊的、敏感的鹿,自己一点点试探着,走出那片它自以为安全的森林。
雨,还在下。密密麻麻,敲打着车窗,也敲打在两个各自沉默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