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焰不再每天都出现在地下二层。
那种刻意的、带着某种焦灼的“顺路”和“顺便”消失了。他像是终于接受了那条被沈郁无声划下的界限,退回到了纯粹的工作伙伴位置。送下来的物证和报告,通过内勤民警交接;必要的沟通,大多通过电话或内部通讯软件,言简意赅,不带任何多余的字眼。
沈郁获得了渴望已久的清静。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声音,和他自己规律的呼吸。他重新被冰冷而纯粹的理性包裹,像一艘潜入深海的潜艇,隔绝了海面上所有的光线与风波。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那特殊化学混合物残留的溯源中,比对数据库,演算可能配方,试图从浩瀚的数据海洋里捞出那根决定性的针。
工作效率似乎恢复了,甚至更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敲击键盘的间隙,他会下意识瞥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喝水的時候,会注意到桌角再也没有出现过温热的牛奶或清淡的食物。深夜独自面对复杂数据感到疲惫时,身后也不再有一个沉默而温暖的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像悄无声息的霉菌,在绝对寂静的角落里滋生。比他习惯了的、那种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孤寂,更让人难以忍受。
一次,他需要调用刑警队那边一份早期的现场勘查记录附件,电话打过去,接听的是小李。
“沈法医啊,稍等,我找找……哦,这个可能得问江队,他之前专门整理过这部分。”小李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江队他出去排查了,要不您等会儿再打来?”
“不必了。”沈郁飞快地说,声音有些生硬,“找到电子版发我就行。”
挂断电话,他盯着电脑屏幕,数据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意识到,他在害怕。害怕听到江焰的声音,害怕那声音里可能带着的、他无法回应的东西,或者更糟——毫无波澜的公事公办。
他用力闭了闭眼,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
***
江焰并非真的放弃了。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与焦躁,全部转化成了破案的动力。他带着队员,没日没夜地扑在沈郁提供的“化工废料混合物”这条线上,排查范围不断缩小,目标逐渐清晰。
压力巨大,进展缓慢。每次遇到瓶颈,他都会想起沈郁苍白着脸、却眼神灼亮地分析药剂成分的样子。那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真相,为了给无声者讨回公道。
他不能辜负这份近乎偏执的专注。
在一次对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仓库的突击检查中,他们发现了疑似用于混合化学药剂的简陋设备和少量残留物。痕迹被刻意清理过,但逃不过刑警的眼睛。技术科连夜进行比对。
第二天清晨,结果出来了。与抛尸现场提取的残留物成分高度吻合。
抓捕行动立即部署。江焰亲自带队,冲进了嫌疑人在城中村的租住处。激烈的反抗,扭打,最终,手铐扣上了那双沾满罪恶的手。
嫌疑人,张伟,一个曾在化工厂工作、后因违规操作被开除,性格孤僻偏激的男人。面对确凿证据,他对自己利用化工废料混合特殊药剂处理尸体、企图干扰侦查的罪行供认不讳。
案子,破了。
***
消息传到法医中心时,沈郁正在写结案报告的最后部分。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他靠在椅背上,长久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虚。
外面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是楼上刑警队在庆祝。欢呼声,笑声,桌椅挪动的声音,隔着层层楼板,模糊地传下来,更反衬出地下二层的死寂。
他没有动,也没有上去参与那份喜悦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沈郁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应。
门还是被推开了。江焰站在门口,他没有穿警服,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T恤,身上还带着外面奔波后的风尘和一丝淡淡的汗味。他脸上带着连续作战后的疲惫,但眼神很亮,是案件告破后的如释重负,以及一些……沈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走进来,就站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
“案子结了。”江焰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平静。
“嗯。”沈郁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报告上,没有看他。
“你的分析很关键。”江焰继续说,语气是纯粹的陈述,不带任何刻意的讨好或拉近距离的意味,“没有那条线索,我们找不到他。”
沈郁沉默着。他应该回一句“分内之事”,或者类似的、符合他身份的话。但他张不开嘴。
空气凝固着,只有楼上隐约的喧闹作为背景音。
江焰看着他低垂的头,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着他搭在桌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他看到了他刻意维持的冷漠,也看到了那冷漠之下,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的颤抖。
他忽然明白了沈郁的逃避。那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恐惧的自我保护。他害怕的,或许正是此刻这种——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无处遁形的、真实的自己,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无法掌控的情感连接。
江焰的心软了下来,那点因为被刻意疏远而产生的失落和涩意,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任何可能带来压力的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陪着实验室里那个同样沉默的人,一起消化着案件终结后的复杂余韵。
过了很久,久到楼上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江焰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追问,没有试探,没有要求。
只是告知,和离开。
沈郁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门合上的轻响彻底消失在空气里,他才极其缓慢地、脱力般地向后靠进椅背。
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室的冰冷寂静。
但这一次,那寂静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脏正隔着肋骨,一下下,沉重而清晰地跳动着。
冰原般的沉默依旧覆盖着他,但在那冰层之下,某些被刻意冰冻的东西,似乎因为那句平静的“我走了”,而产生了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龟裂。
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回应。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