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高烧和医院里的短暂依赖,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暖流,短暂地融化了沈郁心口的冰层。但当他重新回到法医中心这片属于他的、绝对理性的领地,当案件的巨大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来时,那层冰壳以更快的速度、更坚硬的姿态,重新凝结起来。
甚至,比以往更厚。
江焰带来的热牛奶和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放在桌角,直到彻底冷透,凝固,像两个被遗忘的标本。沈郁将自己完全埋进了数据和样本里,显微镜成了他唯一的窗口,键盘敲击声是他唯一的语言。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江焰产生非工作交集的时间,要么在江焰上来前就提前开始工作,要么在他可能下来的深夜,干脆锁上实验室的门,只留一盏台灯,在隔绝的空间里独自面对那些无声的证据。
江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案子压力使然,或者沈郁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他依旧每天下去,带着食物,或者借着讨论新线索的名义。但沈郁的反应,一次比一次冷淡。
他不再接过那些食物,只是淡淡一句“吃过了”或者“不饿”。讨论案情时,他公事公办,眼神只落在报告或屏幕上,吝于给予江焰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当江焰试图靠近,哪怕只是像以前一样,站在他身边看屏幕,沈郁都会几不可查地移动身体,拉开距离,或者干脆站起身,去拿另一份远处的文件。
那种刻意的、无声的排斥,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一次,江焰在沈郁办公室门口,听到他在里面低声打电话,似乎是和某个大学实验室咨询专业问题。他的语气是江焰从未听过的,带着一种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探讨意味。
但当江焰推门进去时,那种语气瞬间消失,沈郁脸上的线条重新绷紧,变回那个冰冷的、无懈可击的沈法医,迅速结束了通话。
江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刚收到的、可能需要法医协助鉴定的新物证照片。他看着沈郁迅速竖起的屏障,心里那点因为医院陪伴而滋生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念头,被一种混合着失落和不解的涩意取代。
“有新发现,可能需要你做毒理比对。”江焰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将照片放在桌上。
沈郁扫了一眼照片,目光没有停留。“放这里吧,有结果我会通知你。”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江焰看着他低垂的、拒人千里的侧脸,那股熟悉的烟草味似乎都变得有些滞重。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沈郁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桌角那份冷掉的三明治,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医院里那片刻的软弱和……贪恋。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江焰离开时,那双总是带着锐气和温度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受伤的神情。
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睁开眼,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什么不该存在的杂念。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试图用绝对的理性淹没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不能。他不能允许自己依赖那种温度。每一次靠近,每一次短暂的松懈,都可能意味着最终的万劫不复。他早已习惯了寒冷,习惯了独自一人。温暖是奢侈品,也是……毒药。
***
江焰不再每天都下去。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外围排查和线索梳理中,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但沈郁那种刻意逃避的态度,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刺他一下。
他试图理解。是因为那个意外的亲吻吗?可当时沈郁虽然慌乱,却似乎并没有厌恶。是因为案子压力太大?可之前压力更大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如此……
他想起沈郁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抓痕,想起他说“我处理失去……不够好”时,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江焰心中形成:沈郁的逃避,或许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靠近”这件事本身。他在害怕,害怕靠近带来的任何一丝可能的情感联结,害怕那之后可能面临的失去。
这个认知让江焰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沈郁的心是一座布满创伤的堡垒,那么他之前的靠近,是不是反而成了加重他负担的压力?
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因为一个关键时间点的推断,江焰和另一个分队的负责人产生了争执,气氛有些僵持。一直沉默的沈郁,忽然开口,用他特有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列举了几条生物力学和物证学上的依据,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直接将对方的论点驳得体无完肤。
他是在支持江焰的判断。
江焰看向他,沈郁却立刻移开了视线,低头整理自己面前的报告,仿佛刚才那句强有力的支持,只是出于纯粹的专业立场。
会议结束后,江焰在走廊追上他。
“刚才,谢谢。”江焰说。
沈郁脚步不停,语气平淡:“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知道。”江焰跟在他身侧,“但……”
沈郁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江焰。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疏离。“江队,我们只是工作关系。破案是第一位的,其他不必要的接触和……误解,都应该避免。”
“误解?”江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那根刺又被往里按深了几分。
沈郁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嘴唇抿得更紧,不再看他,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决绝,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焰看着他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仓惶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所以为的“升温”,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对于沈郁而言,那点意外产生的涟漪,带来的不是悸动,而是更深的恐慌和退缩。
他站在原地,走廊尽头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种无力感缓缓蔓延开来。
他或许,需要换一种方式了。强行靠近,只会将那个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人,推得更远。
冰层之下确有暖流,但那暖流的主人,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让任何人分享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