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到法医中心的地下二层，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化学试剂冰冷气息的空气包裹上来，却似乎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浸透到骨子里。沈郁站在实验室门口，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刚刚从医院带回的那点阳光暖意，是偷来的、不真实的错觉。

江焰跟在他身后，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沈郁略显单薄的背影，开口道：“我去楼上开会，盯着排查化工废料那条线。你……”他顿了顿，“别急着碰那些样本，先休息。”

沈郁“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桌上，几天前未喝完的半杯水早已凉透，旁边散落着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一切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冰冷，有序，是他习惯了的、能够掌控的领域。

他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个暖黄色的腰靠，然后打开了电脑。数据果然已经跑完，生成了一份冗长的分析报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全部精神投入进去，将医院里那些混乱的、带着温度的画面驱逐出脑海。

然而，注意力却像是不听使唤的指针，总会微微偏斜。

他想起江焰用手背试探他额头温度时，那干燥温暖的触感。想起他半扶半抱着自己时，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想起在车上，裹着那件带着烟草味的外套，无意识寻求热源的自己。

还有那句低沉的——“以后别一个人硬扛。”

沈郁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内侧，那道浅粉色的抓痕已经变得很淡，几乎要看不清了。他曾经需要用疼痛来锚定自己，对抗那些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可现在……

他缓缓收拢手指，握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躁动，在心底深处盘旋，不像恐慌，也不像排斥，更像是一种……茫然的期待。这感觉让他不安，却又无法彻底摒弃。

***

楼上的刑警队会议室，气氛凝重。

江焰传达了沈郁关于化工废料混合物的新思路，专案组立刻调整了侦查方向，大量的排查任务分发下去。但线索依旧杂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找不到线头。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着每一个参与者的神经。

江焰坐在主位，听着各方的汇报，眉头紧锁，指尖的烟烧到了尽头都浑然未觉。他脑子里飞速运转着，过滤着信息，试图找出那个被忽略的关键点。但沈郁苍白的脸，他靠在病床上安静喝粥的样子，以及他点头时那细微的动作，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干扰着他绝对专注的状态。

他烦躁地掐灭了烟头，用力揉了揉眉心。

“江队，”旁边的小李低声汇报，“第三组那边反馈，符合特征的废弃作坊和私人处理点数量不少，逐一排查需要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我知道。”江焰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让他们缩小范围，优先排查近期有人员变动、或者有债务纠纷的点儿。凶手选择这种不稳定的混合物，要么是懂行，要么就是……资源有限，只能凑合。”

会议持续到深夜才散。江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室，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他下意识地想摸烟，想起医院里沈郁那句关于尼古丁损害的、没什么温度的话，动作又顿住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黑暗中，沈郁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

那个总是用冰冷和理性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原来也会发烧，也会虚弱，也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寻求依靠。那个意外的唇角触碰，当时只觉得惊愕，此刻回想起来，那微凉的、转瞬即逝的柔软，却像一粒火种，落在他心口干燥的荒原上，悄无声息地引燃了什么。

他忽然很想下去看看。

看看他是不是又在熬夜，看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看……他是不是还因为那个意外，而刻意躲着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

地下二层，实验室的灯还亮着。

沈郁并没有休息。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上的数据，试图从中找出更具体的模式。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的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胃部也传来熟悉的空虚感。他伸手去拿旁边的水杯，发现是空的。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江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袋子。他看起来比开会时更疲惫，眼底血丝遍布，但看向沈郁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静的东西。

“还没休息？”江焰走进来，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却格外清晰。

沈郁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没有回头，只是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一瞬。“嗯。”

江焰把袋子放在他桌角，里面是热牛奶和一份三明治。“吃点东西。”

沈郁看着那个袋子，沉默着。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确实饿了，胃部的抽痛提醒着他这个事实。而且……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江焰这种带着点强硬的关心。

他伸出手，拿过了那盒温热的牛奶。纸盒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点点蔓延开。

江焰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报告和稿纸上。“有进展吗？”

“还在排除。”沈郁吸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涩和胃部的不适。“混合比例很随机，追踪源头难度很大。”

“嗯。”江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尴尬或僵持的沉默，也不同于医院里带着依赖的安静。这是一种……共处的沉默。仿佛经过医院那一夜，某种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他们可以就这样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无需言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甚至……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沈郁继续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速度却比之前慢了一些。他能感觉到江焰落在他侧脸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带有审视或探究，而是像此刻手中的牛奶一样，带着一种恒定的、不灼人的温度。

他忽然觉得，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那么一点点。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点茫然和不安，也仿佛被这沉默的陪伴，悄然抚平了一些。

江焰看着沈郁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偶尔因为思考而轻蹙的眉头，看着他喝牛奶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心里那片因为案子而焦灼的荒原，似乎也被这安静的画面，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甘泉。

他不知道这条追凶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前方还有怎样的艰难。

但此刻，在这个冰冷的地下二层，在这个充满死亡与真相气息的地方，他守着这个看似冰冷、实则内心藏着柔软星火的人，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坚定。

冰层之下，确有暖流。

而这暖流，正以其缓慢却不可阻挡的势头，浸润着两颗原本孤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