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比法医中心的更刺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老病死的权威感。沈郁靠在病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江焰带来的粥。米粒软烂，温度适宜，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空置许久的胃，也似乎驱散了一些盘踞在骨头缝里的寒意。

他吃得很慢，一方面是身体依旧虚弱，另一方面，是一种陌生的、被细致照料的无措感。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无论是工作的压力，还是身体的不适。此刻江焰就坐在旁边，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催促，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存在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坚实的、令人心安的屏障。

一碗粥见了底。沈郁放下碗勺，指尖还残留着陶瓷的微温。

“还要吗？”江焰问，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沈郁摇了摇头。“够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江焰，视线扫过他眼底的青黑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你……一夜没睡。”

不是疑问，是陈述。

江焰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习惯了。队里熬夜蹲点是常事。”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收拾好碗勺，“医生说了，烧退了还得观察半天，确认不反复才能走。你再休息会儿。”

沈郁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似乎能挡住所有来自外界的风雨。他沉默地躺下去，拉高了些被子。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医院固有的消毒水气，还有一种……属于江焰的、极淡的烟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是从那件裹过他、此刻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传来的。

他闭上眼，却无法入睡。身体是疲惫的，精神却异常清醒。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夜混乱的片段——江焰强硬地将他带离实验室，车里裹上来的带着体温的外套，急诊室里他跑前跑后的身影，以及他守在一旁，即使睡着也眉头微蹙的样子。

还有……更早之前，那个意外擦过唇角的触碰。

当时只觉得慌乱、羞窘，想要立刻逃离。此刻在病中脆弱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却仿佛带上了一点别的意味。像冬日里偶然落在鼻尖的一片雪花，冰凉，却清晰地昭示着某种存在。

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将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江焰收拾完，回头就看到沈郁像个蚕蛹一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柔软的黑发和一小片光洁的额头。他走过去，伸手，用手背再次轻轻贴了贴他的额角。

动作熟练而自然。

这一次，沈郁没有躲闪。他甚至在那微凉干燥的掌心触碰到皮肤时，几不可查地、极小幅度地，蹭了一下。

像一只终于收起利爪，试探着接受抚摸的猫。

江焰的手顿住了。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他没有立刻收回手，任由那份温暖停留在沈郁的额角，感受着皮肤下正常的体温，也感受着那份细微的、近乎依赖的触碰。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收回手，声音低沉而温柔：“睡吧，我在这儿。”

沈郁没有应声，但紧闭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他很快陷入了沉睡。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连梦境都不得安宁的浅眠，而是真正放松下来的、沉实的睡眠。

江焰就坐在床边，看着他平稳的呼吸，看着他睡梦中微微松开的眉心，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案子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安放之处。

***

下午，沈郁的体温彻底稳定，医生准许出院。江焰去办手续，沈郁换下了病号服，穿上自己那身沾染了实验室气味的衣服，站在医院门口等。

雨后的阳光带着清新的暖意，落在他身上，驱散了地下二层的阴冷。他微微眯起眼，有些不适应这过于明亮的光线。

江焰开车过来，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车载香氛的味道，盖过了之前的烟草气。

“是先回中心，还是回家？”江焰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

沈郁沉默了一下。他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冰冷、空旷，和实验室并无本质区别。

“回中心。”他说，“数据应该跑完了。”

江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打了方向盘，驶向市局的方向。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两人都没再说话，但气氛不再是最初的尴尬或僵持，也不是医院里那种带着病弱依赖的柔软，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温和的静谧。

等红灯时，江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沈郁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曾经稳稳地持枪，也曾笨拙地递过一杯热牛奶，昨夜更是强硬又小心地扶住过他。

“那个药剂残留，”沈郁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睡着前，想到一种可能。”

江焰立刻转过头，专注地看向他：“什么？”

“它不是单一的工业剥离剂，更像是几种化学废料混合后的产物，性质不稳定，所以特征独特，但也难以追踪源头。”沈郁语速不快，但思路清晰，“或许可以从全市的化工废料处理记录，或者一些小型的、管理不规范的地下作坊入手。”

江焰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个新思路！我马上让人去查！”

他立刻拿出手机，开始给队里布置任务，语气恢复了刑警队长的雷厉风行。

沈郁看着他专注工作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他硬朗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他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直到江焰打完电话，放下手机，重新看向他时，他才有些不自然地转向窗外。

江焰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车子停在法医中心楼下。沈郁解开安全带，低声道：“谢谢。”

这一次，江焰没有说“不客气”，他只是看着沈郁，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认的暖意。

“沈郁，”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以后……别一个人硬扛。”

沈郁推门的手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江焰，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然后，他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江焰看见了。

他看着沈郁下车，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走向那栋冰冷的大楼，这一次，心里不再有之前那种看着他走入孤寂的心疼，而是充满了一种笃定的、温和的力量。

冰层未消，裂痕犹在。

但阳光已经照了进去，落在了冰层之下，那颗小心翼翼、却终于开始尝试感知温度的心上。

他知道，春天，或许还很远。

但坚冰融化后的涓涓细流，已经开始了它们无声的、奔赴春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