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场意外的余波，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完全平息，反而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改变了水底的生态。只是这变化，悄然无声，发生在两人对视又迅速错开的眼神里，在偶尔靠近时陡然停滞的呼吸间，在实验室冰冷空气也无法完全冻结的、某种隐秘的张力中。

江焰不再轻易越过那条无形的线。他依旧每天出现，带着温度恰好的食物和饮水，有时是一件据说能缓解颈部疲劳的、看起来就很柔软的U型枕。他放下东西，偶尔说几句案情，或者仅仅是沉默地待一会儿，目光不再带有之前那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沉静、更持久的注视，像冬日晒进冰原的阳光，不灼热，却坚定。

沈郁依旧沉默，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但他不再对江焰的存在视若无睹。他会接过那些东西，低声道谢，会在江焰提及某个办案思路时，抬起眼，给出简短却精准的专业意见。他甚至开始习惯在长时间低头工作后，向后靠进那个暖黄色的记忆棉腰靠里，闭眼小憩几分钟——而江焰，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拿起他桌上看过的报告，安静地翻阅，或者只是看着他休息的侧脸，眼神复杂而柔软。

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是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又一个排查无果，江焰带着一身湿冷和疲惫回到市局，脑子里乱麻般的线索和压力几乎要将他的神经绷断。他没回办公室，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地下二层。

实验室的灯还亮着，沈郁果然还在。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滚动着，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搭在鼠标上，许久都没有动作，背影透着一种近乎枯竭的疲惫。

江焰放轻脚步走过去，发现桌上放着的晚饭原封未动，已经凉透。

“沈郁。”他叫了一声，声音因疲惫而低沉。

沈郁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落到江焰身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他用手背抵住唇，咳得肩膀微微颤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江焰眉头立刻拧紧，几步上前，手背下意识地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江焰的心猛地一沉。

沈郁偏头想躲开他的手，却因为头晕一阵踉跄。江焰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人从椅子上扶起来。“必须去医院。”

“不行……”沈郁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固执，“数据……快跑完了……明天……专案组要……”

“什么狗屁数据也没你的命重要！”江焰火了，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沈郁烧得泛红的脸颊和失焦的眼神，心里又急又疼，那点强行维持的冷静和距离瞬间土崩瓦解。

他不再跟他废话，半扶半抱地将人带离实验室，几乎是强硬地塞进了自己的车里。

去医院的路上，沈郁昏昏沉沉地靠在副驾驶座上，意识模糊间，身体因为发冷而微微颤抖。江焰调高了暖气，等红灯的间隙，脱下自己带着湿气的外套，小心翼翼又不容拒绝地裹在他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江焰的体温和淡淡烟草味，将沈郁紧紧包裹。他似乎觉得暖和了些，颤抖渐渐平息，无意识地往带着热源的方向缩了缩。

江焰看着他依赖的小动作，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

在医院急诊，量体温、抽血、挂水。沈郁一直很安静，配合着医生的所有指令，只是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像是在跟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焦虑同时抗争。

江焰跑前跑后，缴费、取药，最后在留观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守着挂水的沈郁。

点滴似乎起了一些作用，沈郁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江焰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看着输液管里液体一滴滴坠落，看着沈郁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的睡颜，看着他被冷汗濡湿的额发，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担忧和某种坚定决心情绪，在他胸腔里充盈、膨胀。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沈郁额前那缕湿发拨开。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珍视。

沈郁在睡梦中似乎有所感应，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第二天清晨，沈郁的烧退了不少。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留观区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被子，而江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向后仰靠着墙壁，闭着眼，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下巴上的胡茬更重了。他显然守了一夜。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江焰疲惫的睡颜上，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沈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封和疏离，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无措，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静的波动。他看到了江焰放在床边椅子上的、那个眼熟的保温桶。

似乎察觉到注视，江焰猛地惊醒，睁开眼，正好对上沈郁的目光。

一瞬间的怔愣后，江焰立刻坐直身体，探身用手背再次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好像不烧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沈郁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移开目光，落在那个保温桶上，“那是……？”

“哦，早上让队里食堂熬的粥，清淡点。”江焰拿起保温桶，拧开，一股米粥的清香飘了出来。他盛出一小碗，递过去，“吃点东西，恢复得快。”

沈郁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熬得软烂的米粥，又看看江焰布满血丝却写满关切的双眼，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碗。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谢谢。”他低声说，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和距离。

江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安静搅动粥勺的手指，心里那片冰原，仿佛终于被这清晨的阳光和一碗简单的热粥，彻底照暖、融化。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留观区里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

但在他们这个小角落里，空气是安静的，温热的，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说、却彼此明了的东西。

那层坚冰，在昨夜的高烧和守护中，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足以让阳光彻底照进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