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静。江焰开车送沈郁回法医中心取落下的东西,车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车窗,模糊了城市的灯火。
车内暖气开得足,混合着沈郁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极淡的、来自宴席的果香。沈郁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累了。他比平时更沉默,侧脸在流动的车灯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江焰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氛围,目光扫过沈郁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修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最终却只是将车速放得更缓了些。
到了中心楼下,雨势变大了些,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沈郁睁开眼,道了声谢,伸手去推车门。
“伞。”江焰按住中控锁,从后座摸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递过去,“雨大了。”
沈郁看着那把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他推门下车,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雨幕中瞬间隔出一小方独立的天地。他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转过身。
江焰还坐在车里,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车窗玻璃看着他。雨帘之中,那撑着黑伞的身影格外清瘦,实验室的冷白光从他身后的大门透出,将他勾勒得有些不真实。
沈郁抬起手,似乎是想挥一下示意他离开,动作却在中途顿住。他就那样站在雨里,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车里的江焰。
视线在空中交汇,被雨水扭曲,却又奇异地清晰。
几秒钟后,沈郁收回目光,转身,撑着伞,一步步走进了那栋冰冷的大楼入口,身影被里面的白光吞没。
江焰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方向盘,掌心有些潮湿。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车窗上氤开一小片。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不想走。
***
专案组的成立在意料之中。上面高度重视,压力层层传导下来。江焰作为主力支队的队长,忙得脚不沾地,会议、排查、布控,连轴转了几天,眼下的乌青比沈郁还要浓重。
但他还是会挤出时间,在深夜,拎着点吃的喝的,溜达到地下二层。
沈郁的实验室成了临时指挥部之一,各种物证、报告摊得到处都是,比平时更显凌乱,却也多了几分“人气”。他看起来比江焰好不到哪里去,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显微镜或电脑屏幕时,亮得惊人,像燃烧着幽冷的火焰。
江焰把温热的牛奶放在他手边,取代了之前喝空的咖啡杯。
“有发现?”
沈郁没抬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出几张高清晰的骨骼微距照片。“凶手在处理尸体时,用了某种我们尚未确定的化学药剂,试图加速破坏软组织,但骨骼上的残留痕迹很有特征性。”他指着屏幕上几处细微的色差和蚀刻痕迹,“成分复杂,不是市面常见品。”
“能找到来源?”
“需要时间比对数据库,范围很大。”沈郁终于停下敲击,揉了揉眉心,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江焰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他的后背。“别硬撑。”
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下面肩胛骨的清晰轮廓和微微的僵硬。沈郁的身体绷紧了一瞬,却没有立刻躲开。他侧过头,看向江焰近在咫尺的脸,两人眼底都有着同样的疲惫,和某种在高压下被磨砺出的锐利。
“数据不会等人。”沈郁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江焰的手没有收回,力道放得更轻,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支撑,“但破案不靠你一个人熬干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沈郁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将牛奶又往他手边推了推。“喝了。”
沈郁看着那杯牛奶,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来,小口地喝了一下。温热的液体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丝。
江焰看着他吞咽的动作,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他收回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拿起沈郁手边一份关于药剂残留物的初步分析报告翻看起来。
“这种混合成分……有点像工业上用的某种剥离剂?”江焰凭着多年办案积累的杂学知识猜测。
沈郁抬眼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光。“你也懂这个?”
“办过的案子杂,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得知道点皮毛。”江焰扯了扯嘴角,“去年有个化工厂投毒案,接触过类似的东西。”
沈郁没说话,但看向江焰的眼神里,那层专业的隔膜似乎又薄了一点。他转过身,在电脑上调出另一个界面,是全市化工企业的分布图。
“根据残留物可能的挥发性特征和抛尸地点的分布,我做过一个初步的地理侧写……”他开始讲解他的分析模型,语速很快,逻辑严密。
江焰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基于刑侦经验的问题。两人头凑在电脑屏幕前,呼吸交融,体温隔着薄薄的空气相互渗透。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仿佛成了背景,只有屏幕的光映在两人专注的脸上,和着低低的交谈声,构成一个微小而紧密的、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一次,沈郁没有再刻意拉开距离。
直到江焰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是队里的紧急呼叫。他站起身,拍了拍沈郁的肩膀——一个自然而然的、带着安抚和鼓励意味的动作。
“我先上去,有发现随时叫我。”
沈郁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但在江焰转身离开时,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江焰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沈郁已经重新沉浸到数据里,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江焰知道,他听见了。
走出实验室,外面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江焰深吸一口气,感觉连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他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色,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沉重压抑的案件阴云下,破土而出,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那温度,不再仅仅是从沈郁冰封的外壳下透出,也开始从他自己心里,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试图去温暖那个看似不需要温暖的人。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案子的压力,沈郁的心结,都像这城市上空积聚的乌云。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