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子像法医中心档案室里那些被仔细编码、有序排列的卷宗，一页页翻过。结案报告上的墨迹干了，新的案件卷宗又堆上了桌角。江焰和沈郁之间，那种微妙的变化，并未因案件的终结而停滞，反而在日常的琐碎与新的工作交集里，悄然沉淀，生长。

江焰依然常往地下二层跑，理由五花八门，有时甚至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仪器运行正不正常”——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沈郁不再每次都点破，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从显微镜或者电脑屏幕前抬起眼，淡淡地瞥他一眼，那眼神里曾经的冰棱似乎软化成了某种接近于“无奈”的东西，然后又重新埋首工作。

偶尔，江焰赖得时间长了，沈郁会指使他做些杂事——递个载玻片，帮忙搬动一下沉重的物证箱，或者在他进行某些需要绝对稳定的操作时，让他帮忙扶住某个器械。江焰做得笨拙却异常认真，他那双惯于握枪、擒拿格斗的手，在处理这些精细物件时，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紧绷。

沈郁有时会看不下去，蹙眉提醒：“角度，向左偏移三度。”或者，“力度，太重了，轻三分之一。”

江焰便依言调整，嘴里偶尔会嘟囔一句：“比抓人还难。”

沈郁不接话，但江焰偶尔能捕捉到他唇角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弧度。那比任何嘉奖都让江焰觉得……受用。

他们开始有了工作之外，极其有限的交流。通常是江焰起头，话题围绕着食堂哪道菜今天盐放多了，或者楼上哪个支队又闹了笑话。沈郁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在江焰说得过于离谱时，会简洁地纠正一两个事实错误。

直到一次，江焰提到自家养了多年、前不久刚去世的金毛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一直沉默的沈郁，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望着面前冰冷的器械，忽然轻声说：“它一定很幸福。”

江焰愣住了，看向他。

沈郁没有回头，声音低缓，像是在叙述一个遥远的事实：“能被记住，被怀念，本身就是一种圆满。”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谈及与死亡无关的、带有温度的话题。虽然依旧绕不开“死亡”的边缘，但江焰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坚定地，往他心里更深的地方探了进去。

***

改变发生在一个加班的深夜。

新的连环案件压力巨大，物证繁杂，沈郁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三十六小时。江焰处理完手头的事，下来看他时，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握着手持式光谱仪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却还在强行支撑，核对一组微量元素数据。

“你需要休息。”江焰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差……最后一组比对。”沈郁头也不抬，声音带着透支后的沙哑。

江焰没再废话，直接上前，伸手按掉了光谱仪的电源开关。

实验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消失了。

沈郁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极度的疲惫：“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江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头火起，更多的是某种揪紧的疼，“我让你停下来！你是人，不是机器！再熬下去，下一个躺上解剖台的就是你！”

这话说得重了。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焰就后悔了。

沈郁脸上的怒意僵住，随即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全然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东西。他没有反驳，只是极其缓慢地、脱力般地向后靠在了实验台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数据不能错。”他喃喃，声音轻得像羽毛，“错一点……可能就抓不到他了。”

那一刻，江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沈郁脆弱又固执的侧影，心里那点火气彻底被浇灭，只剩下汹涌的、无处安放的心疼。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他转身去找热水壶，却发现实验室的饮水机指示灯暗着，没水了。

“我去楼上接。”江焰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沈郁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

江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沈郁依旧闭着眼，却微微偏了下头，朝向办公室的方向。“我办公室……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有毯子。”

江焰怔住了。

沈郁的办公室，对他来说，一直是个比解剖室更难以踏入的禁区。那里充斥着更浓郁的、属于沈郁个人的、冰冷而封闭的气息。而现在，沈郁主动允许他进入，甚至指明了某个属于私人物品的位置。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信任。

江焰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好。”

他走进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办公室。里面和他想象中一样，整洁、冰冷，几乎没有任何个人色彩。只有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专业书籍，和桌上一盆绿得有些倔强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他依言拉开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整齐地叠放着一条深灰色的羊绒毯子，质地柔软。他拿起毯子，关好抽屉，动作间，看到抽屉最里面，似乎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

他没有碰，拿着毯子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实验室，沈郁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实验台上，像是睡着了。

江焰走过去，动作尽可能轻地将毯子展开，披在他身上。

毯子落下的时候，沈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抗拒。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往里缩了缩，将下巴埋进了柔软的羊绒里。

实验室里只剩下其他仪器运转的微弱声音。江焰没有离开，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离沈郁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沉默地守着。

灯光下，沈郁睡着的样子比醒时柔和了许多，呼吸清浅，眉心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里都不得安宁。裹在深灰色毯子里的他，看起来格外清瘦，也格外……需要被保护。

江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那片原本只是松动了一角的地方，开始大面积地、无声地塌陷。一种滚烫的、陌生的情愫，混合着心疼、保护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胸腔里缓慢而坚定地流淌开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彻底地，不一样了。

他不是在等待冰融化，他是在守护一颗小心翼翼、试图重新感受温度的心。

而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