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即溶咖啡最终没有被喝掉。
江焰从车里拿回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袋时,沈郁已经重新扣好了袖口,坐回了办公桌后,正对着一份报告蹙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泄露从未发生。只有实验室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某种紧绷的余韵,证明着几分钟前的对话并非幻觉。
江焰把纸袋放在桌角,没多说什么,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拿出手机,假装查看邮件。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对峙和隔阂的冰冷。它变得有些……粘稠,带着一种未尽的、需要小心试探的张力。
沈郁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尾音里藏着一丝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缓和:
“L-37润滑剂的挥发性残留物分析,我在想,或许可以尝试从凶手丢弃的衣物,或者运输工具的内部空间入手。那种气味分子吸附性强,即使清洗,短时间内也难以彻底去除。”
江焰划着屏幕的手指顿住。这不是案情沟通必须的内容,更像是一种……专业领域的分享,一种思维的延伸。他抬起头,看向沈郁低垂的侧脸。
“技术科那边只做了现场土壤和凶器残留的定性和成分分析,没往空气残留和吸附方向想。”江焰接话,身体微微前倾,放下了手机,“你觉得可行性高吗?”
“需要合适的采样环境和检测精度。法医中心的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可以试试。”沈郁终于从报告上抬起眼,目光与江焰的撞在一起,又很快移开,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咖啡纸袋上,“……谢谢。”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江焰觉得心口那块堵着的东西,好像被这声“谢谢”和刚才那份突如其来的“分享”轻轻撬动了一下。他“嗯”了一声,没多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微妙的平衡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
江焰去法医中心的频率明显增高。有时是拿着新的物证样本,有时是借着讨论案情的由头,有时甚至只是路过,进来晃一圈,放下一杯热牛奶——在发现沈郁的胃似乎不太好,而且对咖啡因敏感之后,他替换掉了之前的即溶咖啡。
沈郁依旧话少,大部分时间沉浸在他的显微镜、解剖刀和数据分析里。但他不再每次都下明确的逐客令。有时江焰靠在门口,他也不理会,任由那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占据门口的一角;有时江焰提出一些基于刑侦经验的、在外行人看来或许有些天马行空的推测,他会沉默地听,偶尔会简洁地反驳,指出其中的生物力学或物证学漏洞,但眼神里不再有最初的排斥和冰冷。
他甚至开始习惯江焰带来的那些小东西——一杯温热的牛奶,一个食堂顺手拿的、据说能补充维生素的水果,或者只是办公室里多出来的、带着江焰身上淡淡烟草气息的靠垫。
一次,江焰晚上过来,发现沈郁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手下还压着一份写了一半的鉴定报告。实验室的灯光惨白地照着他眼下的青黑和缺乏血色的嘴唇。
江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拿起自己之前留在这里的外套,动作极其小心地披在了他身上。
沈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醒。
江焰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比醒着时少了许多尖锐和防备,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他关掉了刺眼的主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台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二天,江焰再来时,那件外套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了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沈郁什么也没说,依旧埋首工作,只是在江焰拿起外套时,耳根似乎……微微红了一下。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一次联合行动前的会议,几个分局的领导都在。有人对沈郁出具的某一处伤情鉴定时间点提出质疑,语气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官僚气。
江焰当时正在翻看现场照片,闻言,头也没抬,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沈法医的报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有数据支撑。怀疑他的结论,不如先看看自己提交的现场勘查记录有没有漏洞。”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一下。那人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再说什么。
沈郁坐在江焰斜对面,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尖微微发白。他飞快地抬眼看了江焰一下,那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垂了下去,只是嘴角,几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像一个被强行压下的、微小的弧度。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江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郁磨蹭到最后,走到他身边。
“那个时间点,”沈郁的声音很低,带着他特有的、叙述专业问题时的冷静,“是根据尸体肠道内容物推移速度和肝温下降速率建立的模型反复验证过的,误差不超过二十分钟。”
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汇报。
江焰停下动作,看向他,笑了笑:“我知道。”
就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话。
沈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根那点可疑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江焰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
他感觉得到,那层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虽然缓慢,虽然沈郁依旧习惯性地把自己缩在安全的壳里,但缝隙已经出现,温度,正在悄然传递。
他知道,急不得。对于沈郁这样的人,任何过快的靠近都可能适得其反。
但他有的是耐心。
就像等待一个关键的物证在显微镜下显现,就像梳理一团乱麻般的线索直到真相大白。
他有耐心,等这簇微弱的火苗,慢慢烧融那座冰封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