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座被水浸透的城市。八月底的空气依然黏稠,西湖的水汽混着梧桐树的尘絮,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黎簇和筱雅在城郊找了间不需要身份证的短租房,一室一厅,家具旧得嘎吱响,但至少有个能关上门说话的地方。摩托车在抵达杭州的第二天就彻底报废了,扔在修车铺,换了五百块钱现金。
吴山居的位置不难找。西湖边,河坊街往里的巷子,青石板路两侧是仿古建筑,卖茶叶的、卖丝绸的、卖假古董的,游客熙熙攘攘。吴山居的门脸夹在一家银器店和一家汉服体验馆中间,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挂的匾额蒙了层灰,字迹都模糊了。
“关了很久了。”隔壁银器店的老板娘嗑着瓜子说,“早些年是个姓吴的老板开的,后来人走了,铺子就锁了。有人来问过,但房东说不能租,说是有东西没搬完。”
筱雅谢过老板娘,拉着黎簇走到巷子对面。两人站在一株老樟树的阴影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白天进不去。”筱雅低声说,“这条街游客太多,晚上也不行——河坊街的夜市能闹到十一点。”
“凌晨?”黎簇问。
筱雅摇头:“这种旅游区,凌晨也有保安巡逻。而且……”她指了指吴山居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圆点,“监控。虽然店关了,但线路可能还通着。”
黎簇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里一沉。那监控探头的位置很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去找,根本发现不了。
“先回去。”筱雅说,“晚上再来看看。”
他们回到短租房时是下午三点。房间里闷热,老式空调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制冷效果却有限。筱雅冲了个冷水澡,出来时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换了件干净的短袖。
黎簇坐在吱呀响的沙发上,脑子里全是吴山居那扇门。霍瑾的话在耳边回响——“地下室还在”“吴邪早年留下的东西”。如果那里真有线索,该怎么进去?进去了又该怎么找?
“别想了。”筱雅扔给他一瓶冰水,“晚上见机行事。现在,睡觉。”
她说完就进了卧室,关上门。黎簇听着里面传来的细微动静——应该是从柜子里拿了枕头和薄毯,铺在地上。这间房只有一张床,筱雅把床让给了他,自己打地铺。
黎簇想说“你睡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筱雅不会同意,而且这种时候争论这个毫无意义。
他拧开冰水喝了一口,冰凉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心头的焦躁。窗外传来远处街道的喧嚣,孩子的笑闹声、电动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这是人间的声音。普通,热闹,与他背上的疼痛、与那些阴暗处的追逐、与九门百年的纠葛毫无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黎簇想,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该多好。上学,考试,暑假和同学打球,烦恼最多是作业太多或者零花钱不够。
但背上那幅图在发烫,像在嘲笑他的妄想。
他躺下来,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窗外霓虹灯光透过薄窗帘渗进来,在水泥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斑。黎簇摸出手机看时间:晚上八点四十分。
卧室门开了条缝,筱雅探出头:“醒了?走吧。”
她换了一身深色衣服,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背着一个帆布包,看起来像个夜跑的大学生。黎簇也换了深色T恤和运动裤——他们的行李少得可怜,所有东西加起来不过一个背包。
夜里的河坊街比白天更热闹。灯笼全亮起来,照得青石板路泛着温润的光。游客摩肩接踵,各种方言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臭豆腐、定胜糕和奶茶的味道。
吴山居所在的巷子相对安静些,但依然有人流。两人像普通游客一样慢慢溜达过去,筱雅甚至在一个糖画摊子前停了停,花五块钱买了个蝴蝶形状的糖画,拿在手里把玩。
“做戏做全套。”她小声说,舔了一口糖蝴蝶的翅膀。
黎簇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学着筱雅的样子放松肩膀,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银器店已经打烊,汉服体验馆还亮着灯,几个女孩穿着齐胸襦裙在门口拍照。吴山居的门还是紧闭着,但门缝里没有透出光。
他们绕到巷子后面。这里是一排老房子的后院,堆着些杂物,晾衣绳上挂着没收回的床单,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吴山居的后墙很高,砖缝里长着青苔,一扇小铁门锈迹斑斑,挂着一把老式挂锁。
“就这个。”筱雅压低声音,从帆布包里掏出两根细铁丝和一个小手电筒,“给我三分钟。”
黎簇负责望风。他背对着筱雅,假装低头看手机,余光却盯着巷子口。有对情侣牵着手走过,没往这边看。远处传来酒吧的音乐声,鼓点沉闷。
铁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筱雅拉开铁门,门轴锈蚀得厉害,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两人迅速闪身进去,反手关上门。
后院很小,堆着些破花盆和烂木板。一扇后门通往屋内,门没锁,一推就开。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街灯的光从临街的窗户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是个前店后家的格局,前面是铺面,摆着玻璃柜台和博古架,都空了,落满灰尘。后面是生活区,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还有个老式碗柜。
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灰尘和木头朽坏的气味。
筱雅打开小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口子。她照了照地面——灰尘很厚,但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脚印,新旧不一。
“有人来过。”她低声说,“最近。”
黎簇的心提了起来。他跟着筱雅往里走,穿过生活区,里面还有个小房间,应该是卧室,除了一张板床什么都没有。洗手间的水龙头拧不出水。
“地下室入口会在哪?”筱雅自言自语,手电光扫过墙壁和地面。
黎簇也在找。他想起霍瑾的话——“铺子现在关了,但地下室还在”。这种老房子,地下室入口通常在后厨或者储物间。
他们退回生活区。筱雅蹲下身,用手敲了敲八仙桌周围的地板。声音有些地方实,有些地方空。
“这里。”她指着一块颜色略深的地板砖。
黎簇从碗柜旁边找到一根铁钎——可能是以前用来撬箱子的。两人合力撬开那块砖,下面果然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环,连着块木板。
拉开木板,一股更浓的霉味和尘土味涌上来。下面是狭窄的水泥台阶,深不见底。
筱雅用手电往下照了照,台阶很陡,尽头是一片黑暗。
“我走前面。”黎簇说。
“你走后面。”筱雅不由分说,已经侧身往下走,“你背上还有伤,万一摔了……”
她没说完,但黎簇懂了。万一摔了,她在下面还能挡一下。
台阶大概二十几级,到底是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手电光照过去,黎簇倒抽一口凉气。
这不是普通的地下室。三面墙都是书架,塞满了笔记本、档案袋、旧书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间有张长条桌,上面堆着更多东西:地图、照片、一些奇怪的金属器件,还有几个玻璃罐,里面泡着看不出原貌的标本。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药水味。
“吴邪的……工作室?”筱雅轻声说,手电光缓缓扫过那些书架。笔记本的封面上大多写着日期,从十几年前开始,一直到几年前。
黎簇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是记录,有些是草图,还有些像是随笔。字写得很快,有些潦草,但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他翻了几页,突然停住了。
这一页画着一幅图。和他背上的图有七分相似,但更简单,像是个基础框架。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原型?不完整。需要钥匙。”
钥匙。又是这个词。
筱雅也凑过来看。她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很清晰。
“找找关于‘钥匙’的。”她说,开始快速翻阅桌上其他笔记本。
黎簇放下手里那本,去看书架。书架没有分类,杂乱无章。他抽出一本厚厚的档案袋,打开,里面是一叠照片。大多是风景照:沙漠、雪山、丛林,还有些地下洞穴的内部。翻到后面,出现了一些人像。
其中一张,是年轻的吴邪。看起来二十多岁,站在一座庙宇前,笑得有点傻气。旁边还有个人,只拍到侧脸,穿着连帽衫,看不清样子。
再往后翻,黎簇的手指僵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旗袍,站在西湖边上,背景是雷峰塔。她的眉眼……和筱雅有五分相似。
不,不是相似。是几乎一样,只是更成熟,眼神更深邃,有种筱雅现在还没有的、经过世事的沉淀。
“筱雅。”黎簇的声音有些干涩。
筱雅回头,看见他手里的照片。她走过来,接过照片,在手电光下看了几秒。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这是我妈。”筱雅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她在我七岁的时候失踪了。我爸说她跟人跑了,但我后来查到,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杭州。”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小字:“与绣绣摄于西湖,2003年秋。”
绣绣。霍秀秀?霍瑾提到的那个堂姐?
黎簇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凑,但还缺关键几块。
筱雅把照片小心地放进自己外套的内袋,然后继续翻找。她的手很稳,但黎簇看见她咬住了下嘴唇——这是她极度专注或紧张时的习惯。
又翻了几本笔记,筱雅突然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一份族谱的复印件,标题写着“解氏分支系谱”。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一个被红笔圈了出来:解雨臣。
旁边手写标注:“九门解家,现任当家。与吴邪有旧,立场不明。需警惕。”
“解雨臣……”筱雅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地下室入口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更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两人同时僵住。筱雅立刻关掉手电,地下室里陷入绝对的黑暗。黎簇屏住呼吸,手慢慢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那把从三河集买的折叠刀。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飘了下来。
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黎簇脚边。
他不敢动,不敢弯腰去捡。
然后,地下室的灯亮了。
不是手电,是天花板上一盏老旧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白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楼梯上站着一个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浅灰色的中式立领衬衫,身形修长。他站在那里,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慵懒,但眼睛里的光很锐利,像能把人剖开。
“晚上好。”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点说不出的韵味,像戏台上的念白,“没想到这个点儿还有客人。”
筱雅的手已经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扳手。黎簇侧身半步,挡在她前面。
男人笑了笑,走下最后几级台阶。他的目光在黎簇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筱雅,最后落在地上那张飘落的纸片上。
那是一张戏票。老式的那种,纸质泛黄,上面印着“牡丹亭”,日期是十五年前。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男人弯腰捡起戏票,动作优雅,“我偶尔会来这儿看看,毕竟这地方……藏着不少回忆。”
他直起身,看着黎簇:“你是黎簇吧?吴邪提起过你。”又看向筱雅,“这位小姐是?”
“一起的。”黎簇简短地回答。
“看得出来。”男人微笑,那笑容里有些深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解雨臣。这家铺子的……故人。”
解雨臣。族谱上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名字。
黎簇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筱雅的手在他身后轻轻碰了一下,意思是:冷静,见机行事。
“解先生。”筱雅开口,语气是她惯常那种带着刺的平静,“大晚上的,来这儿缅怀故人?”
“是啊。”解雨臣也不恼,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笔记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人老了,就容易念旧。倒是你们……”他看向黎簇,“背上的图,还好吗?”
这话问得太直接,太突兀。黎簇的拳头攥紧了。
“解先生知道得不少。”他说。
“九门里的事,多少知道些。”解雨臣走到长条桌边,手指拂过那些陈旧的物品,“吴邪走之前,托我照看这儿。他说,如果有一天一个叫黎簇的年轻人找来,让我……看着办。”
“看着办?”筱雅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把你们打晕扔出去,也可以坐下来跟你们聊聊。”解雨臣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客厅,“看你们的表现。”
地下室里安静了几秒。日光灯嗡嗡作响。
黎簇和筱雅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想看看吴邪留下的东西。”黎簇说,“关于我背上的图,关于‘钥匙’。”
解雨臣点点头:“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回答我三个问题。”解雨臣竖起三根手指,“诚实回答。然后,你们想看什么,我帮你们找。这地方我比你们熟。”
筱雅想说什么,黎簇轻轻按住她的手。
“问吧。”他说。
解雨臣笑了笑,第一个问题抛向筱雅:“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她现在在哪?”
筱雅的脸白了。她的手在发抖,但声音很稳:“霍秀秀。失踪了,生死不明。”
“第二个问题。”解雨臣转向黎簇,“吴邪给你背上那幅图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后悔’两个字?”
黎簇愣住了。他仔细回想在古潼京的片段,那些破碎的对话,吴邪疲惫的脸……
“没有。”他如实回答,“他没说过后悔。只说‘这是你的命’。”
解雨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后,他问出第三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们必须在彼此的生命和真相之间选一个——”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你们选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头投入死水。
黎簇感觉到筱雅的手在他掌心里僵硬了。他自己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选什么?
筱雅的命,还是他追寻了这么久的真相?
漫长的沉默。日光灯的电流声好像更响了。
最后,筱雅先开口:“我选真相。”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黎簇猛地转头看她,她却不看他,眼睛直直盯着解雨臣。
“因为如果他死了,真相就没有意义了。”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所以不如我死,他活着,把该弄明白的都弄明白。”
解雨臣挑了挑眉,看向黎簇:“你呢?”
黎簇深吸一口气。他握着筱雅的那只手收紧,几乎要捏疼她。
“我选她。”他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去他妈的真相。”
地下室里又安静下来。
解雨臣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礼貌的、带着试探的笑,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开的笑意。
“很好。”他说,站起身,“吴邪那家伙,这次总算没看错人。”
他走到书架最里面,挪开几本厚重的档案,后面露出一个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子,放在桌上。
“这是吴邪留给你的。”他对黎簇说,“打开吧。”
铁盒子没有锁,只是扣着。黎簇上前,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地图,没有笔记,只有两样东西。
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
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吴邪和解雨臣,两人勾肩搭背站在一个戏台前,笑得没心没肺。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给黎簇:钥匙能开锁,也能上锁。怎么用,看你自己。——吴邪”
黎簇拿起那把钥匙。很沉,表面有细微的划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钥匙?”他问。
“开一扇门的。”解雨臣说,“那扇门后面,可能是你要的答案,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去不去,什么时候去,你自己决定。”
筱雅也走过来,看着那把钥匙:“门在哪?”
解雨臣笑了笑:“到时候你们自然知道。”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了,你们该走了。今晚的事,就当没见过我。以后如果需要帮忙……”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纯黑色,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名字。
“打这个电话。只说‘听雨轩的茶凉了’,就会有人接应。”
黎簇接过名片,和钥匙一起小心收好。
“为什么帮我们?”他问了解雨臣同样的问题。
解雨臣靠在书架上,目光有些悠远:“因为很多年前,也有人像你们现在这样,被卷进这些破事里。那时候,有人帮了我。”他笑了笑,“就当是……还债吧。”
他送他们到地下室入口。临别时,他突然对筱雅说:“你母亲的事,我知道一些。如果你想查,杭州图书馆的地下档案室,第三排书架最底层,有本叫《西湖旧影》的相册。里面有你想看的东西。”
筱雅的眼睛睁大了。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出一句:“谢谢。”
三人回到一楼。解雨臣打开后门,夜风涌进来,带着河坊街热闹的余温。
“最后一句忠告。”解雨臣站在门内,身影半隐在黑暗中,“九门是个泥潭,陷进去就难出来了。但如果已经在了……”他看向黎簇和筱雅,“抓紧彼此的手。别松。”
门轻轻关上了。
黎簇和筱雅站在后巷的夜色里,手里握着冰冷的钥匙和名片,背上沾着地下室的灰尘和秘密。
远处传来隐约的戏曲声,不知道哪个茶馆还在唱夜场。
“现在去哪?”黎簇问。
筱雅抬起头,看着杭州沉沉的夜空。
“先回去。”她说,“明天……去图书馆。”
黎簇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巷子,汇入河坊街熙攘的人流。
霓虹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交叠的影子。
解雨臣站在吴山居二楼的窗前,看着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手里捏着那张十五年前的戏票,轻轻叹了口气。
“吴邪啊吴邪,”他低声自语,“你这步棋,下得太险了。”
窗外,杭州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