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叫三河集,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一个点。两条省道在这里交汇,带来些微的人流和尘土。街道两边是些低矮的楼房,底下开着杂货店、修车铺、小饭馆,招牌大多褪色卷边,蒙着层灰扑扑的倦意。
黎簇和筱雅走进镇子时,天已经擦黑。路灯稀稀拉拉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吸引着夏末最后一批飞虫。
他们需要三样东西:落脚处、食物、信息。
落脚处不能是正规旅馆——需要身份证,而且容易被查到。筱雅带着黎簇拐进一条背街,那里有些私人开的小招待所,门口亮着“住宿”的霓虹灯牌,字体缺胳膊少腿。
第一家老板娘是个胖女人,正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看电视。见有人进来,眼皮都没抬:“单间六十,标间八十,身份证。”
“忘带了。”筱雅说,声音自然,“能住吗?加钱也行。”
老板娘这才抬眼打量他们——两个年轻人,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手上都有擦伤,衣服沾着泥巴和草屑。她眼神里闪过警惕,但更多的是漠然。这种地方,来来往往的过客什么样都有。
“加二十。”她吐掉瓜子壳,“押金一百。退房时还。”
筱雅没还价,从背包里掏出钱递过去。老板娘收了钱,从抽屉里摸出把系着塑料牌的钥匙:“203,楼梯上去右手边。热水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房间比想象中干净些,虽然墙皮有些脱落,床单洗得发白,但至少没有怪味。筱雅关上门,反锁,又拉上窗帘,这才把背包扔在椅子上。
“我下去买吃的。”她说,“你洗个澡,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
“我去吧。”黎簇立刻说。
筱雅瞥了他一眼:“你知道哪儿有卖纱布碘伏的?知道哪儿能买到热乎饭菜还不引人注意?”
黎簇被噎住了。他不知道。
“所以,老实待着。”筱雅从背包里又拿出些钱,“四十分钟。我没回来,你就自己想办法离开这儿。”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明天天气可能下雨。但黎簇听懂了背后的意思——如果她四十分钟没回来,说明外面出事了。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黎簇一个人。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绷带黏在皮肤上,每次呼吸都牵扯着。
他应该听她的,去洗澡,处理伤口。但身体像被钉住了,耳朵不自觉竖起来,捕捉着门外走廊上的每一点动静——脚步声、说话声、远处电视的嘈杂声。
时间过得很慢。
十五分钟后,他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下看。街道上人来人往,骑摩托的、拎菜的、蹲在路边抽烟的,就是没有筱雅的身影。
他开始数数。数到三百,又从头开始数。
数到第二遍时,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筱雅在说话,语气有点冲:“说了不用,我自己拿。”
黎簇立刻把窗帘掀大些。街灯下,筱雅正从一家小超市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她旁边跟着个男人,二十多岁,穿着花衬衫,想伸手帮她拿袋子。
“哎,妹子,别客气嘛。这么重,我帮你拎到门口。”花衬衫男人笑嘻嘻的,又往前凑了一步。
筱雅往旁边躲开,眉头已经皱起来:“让开。”
“交个朋友嘛,你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我熟……”
男人的手眼看就要搭上筱雅的肩膀。
黎簇感觉血液“嗡”一声冲上头顶。他转身冲出房间,连门都没关,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梯。老旧的水泥台阶在他脚下咚咚作响。
冲到街边时,筱雅已经把手里的塑料袋换到一只手,另一只手抬起来,看样子是要给那男人一下。
但黎簇比她快。
他一步插进两人之间,后背完全挡住筱雅,正面迎向那个花衬衫男人。动作快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完全是本能。
“有事?”黎簇问,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冷。
花衬衫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突然冒出个人。他上下打量黎簇——个子不矮,但瘦,脸上带着伤,眼神却冷得瘆人。尤其那眼神,不像一般年轻人的虚张声势,里面有种更硬的东西。
“你谁啊?”男人悻悻地问。
“她一起的。”黎簇没动,“还有事吗?”
对峙了几秒钟。街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远处有摩托车驶过,按了声喇叭。
花衬衫男人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等那人走远,黎簇才慢慢转过身。筱雅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手里还拎着袋子,正看着他,眼神有点复杂。
“你跑下来干什么?”她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黎簇一时语塞。是啊,他跑下来干什么?筱雅显然能自己解决,她抬起来的那只手估计能让那男人疼上好几天。
“怕我打不过他?”筱雅挑眉。
“不是。”黎簇老实说,“就是……看见了,就下来了。”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他自己都觉得蠢。
筱雅看了他几秒,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不是生气,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
“行了,回去吧。”她说,转身往招待所走。
黎簇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小孩。上楼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心都是汗,心脏还在咚咚跳——不是刚才紧张,是现在,在筱雅沉默的背影后面,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挡在她前面了。毫不犹豫地,像个屏障。
回到房间,筱雅把塑料袋放在桌上。里面东西不少:两盒快餐,几瓶水,一袋苹果,还有碘伏、纱布、消炎药。
“吃饭。”她简短地说,拆开饭盒。是简单的两荤一素,米饭压得实实的,还冒着热气。
黎簇坐下来,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刚才那一幕在脑子里回放——他冲下去,插进两人中间,用身体挡住她。像条件反射。
“那个,”他试图解释,“我不是觉得你……”
“吃饭。”筱雅打断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嚼得很用力,“吃完处理伤口。明天还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话题结束了。
但接下来的时间,黎簇发现自己无法停止这种“本能”。
晚上筱雅下楼去还饭盒时,他坚持跟她一起下去,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扫过街上每一个看向她的人。
半夜走廊有人大声喧哗吵架,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边,直到声音消失才回去躺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街边吃早餐。小小的店面里挤满了人,筱雅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空位,刚坐下,旁边桌一个中年男人就凑过来搭话:“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筱雅还没开口,黎簇已经端着两碗豆浆过来,稳稳放在桌上,然后在她旁边坐下——位置刚好隔开她和那个中年人。
“吃饭。”他对筱雅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旁边的人听见。
中年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转回去了。
筱雅舀起一勺豆腐脑,吹了吹热气,眼睛没看黎簇,却低声说:“你这样,更显眼。”
黎簇手一僵。
“但算了。”她又说,语气听不出是责备还是什么,“先吃饭。”
一顿早饭吃得沉默。但黎簇注意到,筱雅没有刻意挪开距离,也没有拆穿他那点笨拙的、过度的保护。
结账时老板娘多看了他们两眼,笑呵呵地说:“兄妹俩感情真好。”
筱雅没反驳,只是数了钱递过去。黎簇耳朵发烫,低头收拾东西。
走出小店,晨光已经洒满街道。今天得想办法离开三河集,往更远的地方走。汪家的人可能还在找他们,镇子太小,藏不住。
“去买点路上吃的。”筱雅说,朝街尾的超市走去。
黎簇跟在她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她走路时马尾辫轻轻晃动,肩膀很直,但脖颈的线条是放松的——在这个陌生的小镇,在四面都可能存在危险的环境里,她居然能放松一点点。
是因为他在旁边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烫得黎簇心口一紧。他赶紧移开视线,装作在看街边的招牌。
但其实,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某种模式:当有人靠近筱雅时,他的脚步会调整角度;当有车辆驶过时,他会自然走到靠马路的那一侧;当穿过拥挤处时,他的手会抬起来,虚护在她身后,不碰到,但隔开人群。
像一堵无形的墙,笨拙地、固执地立在那里。
而筱雅,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一次都没有说“不用这样”。
她只是走在他前面,偶尔在需要转弯时侧过半张脸,等他跟上来。
然后继续往前走。
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黎簇看着那团交融的黑色轮廓,忽然觉得,就这样吧。
当个痴汉也好,显眼也罢。
至少这堵墙,现在还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