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养路工棚时,下午的阳光正烈。县道像一条晒得发白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处模糊的镇子轮廓。八公里,没有车,没有树荫,只有裸露的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筱雅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件已经被汗浸湿又干了的深色短袖。黎簇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背上的伤口在闷热中更显灼痛,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起初的二十分钟,他们还能保持相对正常的步速。但很快,酷热、脱水和疲劳开始侵蚀身体。黎簇的呼吸越来越重,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路面上瞬间蒸发成一小团白气。膝盖的伤也开始抗议,每次抬腿都带着滞涩的疼。
筱雅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她咬着嘴唇,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脚步虽然还稳,但明显慢了。
又走了大约一公里,前方出现了岔路。主路继续向前,另一条更窄的支路转向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支路口立着半截歪斜的路牌,上面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但隐约能看出画着一个水龙头的标志。
“去那边看看。”筱雅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有水源。”
支路的路面是压实的土石,走起来比柏油路更费劲。杨树长得稀稀拉拉,投下的阴影聊胜于无。但空气里确实隐约飘来水汽的味道——不是溪流,更像是……蓄水池或者灌溉渠。
绕过一个小土坡,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不大,池边长满青苔,水看起来不算清澈,但至少是活水,从一端的水管流入,另一端溢出流向田沟。
筱雅几乎是扑到池边的。她没急着喝,先用手捧起水泼在脸上、脖子上,激得打了个颤。然后她才掬起一捧,小口小口地喝。
黎簇也跪到池边,照她的样子做了。水有股淡淡的铁锈味,但对干渴到极致的喉咙来说,已经是琼浆玉液。他喝了几捧,又往头上浇了些,感觉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补充了水分,两人坐在池边的水泥台子上短暂休息。阳光从杨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县道上有卡车驶过的声音,很遥远。
“还有五公里。”筱雅看着镇子的方向,“天黑前必须到。夜里在外面更危险。”
黎簇点头,没力气说话。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支路来时的方向,土坡后面闪过一道反光——是玻璃?还是金属?
他立刻抬手按住筱雅的肩,示意她别动。两人瞬间屏住呼吸,身体本能地压低,躲到水池凸起的边缘后面。
几秒钟后,土坡后传来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不是卡车,是那种大排量的越野车,而且不止一辆。
黎簇和筱雅交换了一个眼神。追兵?还是巧合?
车子没有拐进支路,而是沿着主路继续向前开去。但车速很慢,慢得不像是在赶路,更像是在……巡视。
引擎声渐远。黎簇刚想松口气,却看见筱雅脸色变了。
“他们开得太慢了。”她压低声音,“慢到足够看清路上有没有脚印——我们刚才从主路拐进来的时候,路边土那么软……”
话没说完,远处已经传来了刹车声。
紧接着是车门开关的声音,不止一扇。
“走!”筱雅一把拉起黎簇。
两人连背包都顾不上拿,转身就朝杨树林深处冲去。水池后面是成片的农田,这个季节种的是玉米,已经长得比人还高,形成天然的屏障。
他们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叶片边缘锋利,划在脸上手臂上,留下细密的刺痛。脚下是松软的田垄,深一脚浅一脚,跑起来极其费力。但玉米杆密集,能完美遮挡身形。
跑了大概两百米,身后传来了人声——模糊的、短促的指令声。追兵果然进了支路,而且跟进了玉米地。
黎簇的心脏狂跳。背上的伤口随着剧烈奔跑开始撕裂般地疼,他几乎能感觉到绷带下面温热的液体在渗出。视线因为疼痛和缺氧而开始发花,玉米杆在眼前晃动成绿色的重影。
突然,他脚下一绊——是被杂草缠绕的废弃灌溉水管。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就在他要摔进泥泞田沟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筱雅。她不知何时折返回来,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
那只手很凉,掌心有汗,但抓握的力道大得惊人。黎簇借力稳住身体,抬起头,看见筱雅的脸在晃动的玉米叶缝隙里显得格外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没有立刻松开,而是拽着他继续往前跑。
于是变成了牵手——如果那种在逃命时、几乎要把对方腕骨捏碎的拉扯能算牵手的话。
黎簇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手指的每一根骨节,感觉到她掌心薄茧粗糙的摩擦,感觉到她脉搏在皮肤下急促的跳动。她的体温比他低,那只手湿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但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却烫得吓人。
他们就这样在玉米地里狂奔,牵着手,像两个笨拙的连体人。玉米叶抽打在身上脸上,脚下泥泞飞溅。身后的追兵似乎分散开了,能听见不同方向传来的踩断秸秆的声音。
筱雅突然转向,拉着他钻进两排玉米之间更窄的缝隙。这里植株更密,几乎要侧身才能通过。她松开手,改为抓住他的上臂,几乎是半推半拖地带着他往前挤。
黎簇的背重重刮过一根粗壮的玉米杆,疼得他眼前一黑。但他咬住牙没出声,只是反手也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是需要她拉,而是确认她还在这里,确认他们没有被冲散。
在狭缝中穿行了十几米,前方豁然开朗——是一条田间的土路,路上停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车斗里堆着化肥袋子。
筱雅把黎簇推到拖拉机巨大的后轮后面藏好,自己也挤了进来。空间狭小,两人几乎贴在一起,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
追兵的脚步声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响起,时近时远。有人用对讲机在说什么,信号不好,断断续续。
黎簇背靠着冰凉的轮胎橡胶,筱雅紧贴在他身前。她的头发蹭在他下巴上,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刚才牵过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是肾上腺素消退后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玉米地里的声音渐渐远去,追兵似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动静,筱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向后退开一点,两人之间终于有了缝隙。潮湿闷热的空气流动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黎簇的手腕——那里已经被她抓出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疼吗?”她问,声音还带着喘。
黎簇摇头。其实疼,但比起背上的疼,这不算什么。而且那红痕之下,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触感——那种在绝境中牢牢抓住他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筱雅没再说什么。她从拖拉机后面小心地探出头,观察外面的情况。土路空旷,远处田埂上有农夫在干活,对刚才的追逐一无所知。
“他们应该往东边追了。”她缩回来,“我们走另一边,绕回镇上。”
黎簇点头,撑着轮胎想站起来,膝盖却一软。
筱雅立刻扶住他。这次不是抓手腕,是托住他的手肘,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能走吗?”她问,眉头皱着。
“能。”黎簇站稳,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疼,但还能忍。
他们没回玉米地,而是沿着土路向北走,准备绕一个大圈。路不平,走起来依然吃力。太阳开始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了一段,筱雅突然开口,语气是她惯常的那种硬邦邦:
“下次要摔的时候,提前说一声。”
黎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玉米地里那一下。
“来不及说。”他实话实说。
“那就练到来得及。”筱雅说,眼睛看着前方,“再牵一次手的时候,我不想是那种快把你胳膊拽断的姿势。”
黎簇脚步顿了一下。
再牵一次手。
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这是一件将来一定会再发生的事,一件需要改进技术的事。不是暧昧,不是羞涩,而是像讨论怎么撬锁、怎么包扎伤口一样,是个需要解决的实用问题。
但他耳根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热。
“……知道了。”他低声说。
筱雅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很短,短到黎簇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夕阳把土路染成金黄,远处镇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保持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黎簇垂下眼,看向自己手腕上那几道已经开始泛紫的指痕。
原来牵手的感觉是这样的——不是柔软,不是浪漫,是潮湿的、用力的、在逃命时也不会松开的温度。
而他希望,真的还能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