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掩体里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气和两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黎簇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火辣辣的痛楚。筱雅蹲在对面的阴影里,手里仍攥着那块边缘锋利的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远处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但山林并未恢复宁静。风穿过松针的簌簌声、不知名鸟类的短促鸣叫、甚至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危险并未离开,它只是暂时退入雾中,像潜伏的兽。
“能动吗?”筱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跑动后的微喘。
黎簇试着动了动腿,一阵刺痛从膝盖传来——刚才滚下山坡时撞得不轻。“能。”他说,语气里的勉强连自己都听得出。
筱雅没拆穿他。她借着岩缝透进的微光,快速检查了一下黎簇的状况:脸上有擦伤,手肘处的衣服磨破了,渗着血丝。最要命的还是背,虽然绷带还完整,但深色的血迹已经从里面洇了出来,面积比之前大了。
“伤口裂了。”她陈述事实。
“知道。”黎簇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结果变成一声抽气。
筱雅没说话,从自己背包的侧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医疗用品是老马塞给他们的,体积小但东西全。她打开盒子,取出消毒棉片和一小卷弹性绷带。
“转过去。”她说。
黎簇愣了一下。
“快点,趁现在安全。”筱雅的语调还是硬邦邦的,但动作已经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膀,帮他侧过身去,“不想感染死在山上就配合。”
岩石掩体的空间太窄,黎簇只能尽量弓起背,把受伤的位置暴露给她。潮湿冰冷的空气贴上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
筱雅用匕首小心地划开已经浸血的旧绷带。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她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幅图——或者说,那些疤痕组成的诡异纹路——的边缘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微微翻开,渗着血和透明的组织液。而在伤口正中心,那处最深的位置,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虫子,更像皮下血管不正常的搏动,随着黎簇的心跳一下下起伏。
“怎么了?”黎簇察觉到她的沉默。
“没什么。”筱雅迅速回答,声音平稳。她撕开消毒棉片,动作尽量放轻,但碘伏接触到翻开皮肉的瞬间,黎簇还是疼得浑身一紧,肌肉绷得像石头。
“忍一下。”筱雅说,手上动作没停。她的指尖很凉,但按压棉片止血的力道稳得惊人,“比这更疼的都挨过来了,别现在怂。”
“谁怂了……”黎簇咬着牙反驳,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筱雅不再跟他斗嘴,专注地处理伤口。她清理得很仔细,连那些纹路缝隙里的血痂都没放过。新的弹性绷带比之前的更透气,她缠绕时避开了那处异常搏动的中心点,在两侧施加压力止血。
整个过程不过三五分钟,但黎簇感觉像过了半小时。当筱雅剪断绷带、打好结时,他才敢慢慢松开一直屏着的那口气。
“暂时止住了。”筱雅收拾着用过的医疗垃圾,把每一样东西都仔细包好塞回背包,“但再剧烈运动肯定会崩。你得省着点用你的背。”
“怎么省?”黎簇苦笑,“跑还是得跑。”
筱雅没接话。她靠在另一侧石壁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雾似乎开始散了,能看见更远处树干的轮廓。光线也亮了些,晨光终于穿透了云层和雾气,在林中投下斑驳的光斑。
“他们不会走远。”筱雅突然说,“那辆SUV是堵后路的,山坡上埋伏的人才是主力。现在主力没得手,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她顿了顿,“我们得在他们形成合围之前,离开这片林子。”
“怎么离开?”黎簇看着外面逐渐清晰的树林,“没有车,没有地图,连方向都……”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筱雅正看着他,眼神很专注,像在评估什么。
“你刚才,”她说,“把那几个追兵引开的时候,是怎么判断地形的?”
黎簇愣了一下:“就……看树,看坡的走向,听声音……”
“听什么声音?”
“风声。雾流动的声音。还有……”黎簇努力回想刚才那几分钟里大脑自动处理的信息,“追兵的脚步声在不同地面上的回声。碎石多的方向和泥土厚的方向,声音不一样。”
筱雅点了点头,那是一种老师看到学生答对难题时的表情——如果她的表情能再柔和一点的话。
“那现在,”她问,“你能听出哪个方向坡度最缓、最容易走出去吗?”
黎簇闭上眼。伤口还在疼,膝盖也在疼,但这些疼痛反而让听觉变得更敏锐。风从左侧吹来,带着更湿润的气息——那边可能有水源,也可能是山谷低处。右侧的风声更干爽,隐约有类似开阔地的回响……
“右边。”他睁开眼,“大概两点钟方向。那边的树长得更直,说明坡度稳定。风声里有间隙,可能是林间空地或者防火带。”
筱雅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雾散得差不多了,确实能看到那个方向的树木排列更整齐,林下灌木也相对稀疏。
“走。”她站起身,把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得仿佛刚才的逃亡和包扎都没发生过。
黎簇撑着石壁站起来,膝盖一阵刺痛,但他咬牙忍住了。筱雅已经钻出掩体,半蹲在岩石旁警戒。晨光落在她沾着泥土和松针的头发上,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黎簇想起在医院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同样狼狈,但眼神里的东西不一样了。那时候她的锐利更像一种虚张声势的壳,现在这层壳下面,长出了真正的、淬过火的韧劲。
“发什么呆?”筱雅回头瞪他,“等着给人当靶子?”
黎簇赶紧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在林中快速穿行。筱雅在前面探路,避开容易留下痕迹的泥地和落叶堆;黎簇跟在后面,一边注意着身后和两侧的动静,一边用匕首在途径的树干上留下不起眼的刻痕——不是给追兵指路,是万一走散了,能原路返回的标记。
沉默行进了大约二十分钟,树林果然开始变得稀疏。前方出现了人工修整的痕迹:一条年久失修的防火土路,路面上长满了杂草,但还能看出车辙的轮廓。
筱雅在树林边缘停下,示意黎簇蹲下。她观察了几分钟,确认路上和对面林子里都没有动静,才打了个手势。
两人猫着腰穿过最后十几米树林,踏上土路。路面比林中好走多了,但暴露的风险也急剧增加。
“顺着路走?”黎簇低声问。
筱雅摇头:“路太直,容易被追上。我们沿着路边的林子走,和路保持平行,能看到路上的情况,又能随时躲进去。”
很聪明的选择。黎簇点头,对她这种近乎本能的战术思维再次感到惊讶。
他们重新钻进路右侧的林子,借着树木的掩护,保持着和土路若即若离的距离。阳光完全升起来了,林间变得温暖,鸟鸣声也多了起来。如果不是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这几乎像一次普通的野外徒步。
又走了半个小时,土路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继续向前,另一条转向山下,路牌已经锈蚀得看不清字迹。
筱雅停下脚步,看向黎簇。
“哪边?”
黎簇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林缘,仔细观察两条路的情况:向前的路面上有较新的车辙印,虽然被杂草掩盖了一部分,但轮胎花纹还能辨认;转向山下的路则完全被荒草覆盖,看不出近期有车辆通过的痕迹。
“下山的路。”他说,“追兵有车,如果要堵截,肯定会优先封锁好走的路。我们走难走的,虽然慢,但安全。”
“如果下山的路是死胡同呢?”筱雅反问。
“那就再爬上来。”黎簇说得很平静,“总比撞进埋伏强。”
筱雅看了他几秒,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平时那种带着刺的嘲笑,就是很简单的、认同的笑。
“行。”她说,“听你的。”
两人转向下山的小路。路况果然很差,有些路段几乎被塌方的土石掩埋,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黎簇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没吭声,只是把动作放得更稳。
筱雅走在他前面,遇到陡坡或障碍时会自然地伸手拉他一把,或者在落脚处踩实了才让他跟上。没有多余的交流,但每一次伸手、每一次停顿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林。小路汇入了一条县级公路,虽然老旧,但至少是硬化路面。路旁立着褪色的公里桩,显示这里距离最近的小镇还有八公里。
公路边有个废弃的养路工棚,屋顶塌了一半,但墙壁还算完整。筱雅示意进去休息。
工棚里堆着些朽烂的木板和空油漆桶,空气里有霉味和老鼠屎的味道。但至少能挡风,能坐下来喘口气。
筱雅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两袋压缩饼干和一瓶水。两人靠着相对干净的墙角坐下,沉默地吃着这顿简陋的午餐。
吃到一半,筱雅突然开口:“你背上那个。”
黎簇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刚才包扎的时候,”她继续说,眼睛看着手里的饼干,“中间那块皮肤下面,有东西在跳。”
黎簇感觉喉咙发干。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种奇怪的、像是有生命一样的搏动。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尤其是在剧烈运动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实话实说,声音有些哑。
“疼吗?”
“有时候。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筱雅没再问。她吃完最后一口饼干,把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背包侧袋。然后她拧开水瓶,自己喝了两口,递给黎簇。
黎簇接过,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尖。
“不管那是什么,”筱雅说,声音很平静,“在它要了你的命之前,我们先想办法活下去。”
这话一点都不温柔,甚至有点冷酷。但黎簇听懂了里面的意思:她不害怕,也不打算丢下他。她会把这当成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像对付追兵、寻找路线一样,去解决它。
他喝了口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
“筱雅。”他说。
“嗯?”
“谢谢。”
筱雅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傻了吗”。但她没骂人,只是转开头,看向工棚破洞外透进的阳光。
“休息十分钟。”她说,“然后去镇上。我们需要交通工具,信息,还有食物。”
“还有医药。”黎簇补充。
“对。”筱雅点头,“还有医药。”
阳光从破屋顶的缝隙漏下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远处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肮脏破旧的工棚里,两个浑身是伤、疲惫不堪的年轻人,靠着一面即将倒塌的墙,分享着最后半瓶水。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互相安慰。他们只是确认了彼此都还活着,确认了接下来要做什么,然后沉默地积蓄力量。
并肩作战不一定需要背靠背的壮烈。有时候,它只是这样——在绝境的缝隙里,分一口水,指一条路,然后说:
“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