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启动的声音被老马调校得异常低沉，几乎淹没在黎明前渐起的风声里。银灰色的轿车滑出修理厂后院，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潜入昏暗的街道。

黎簇握着方向盘，手心有薄汗。副驾驶座上，筱雅调整了一下座椅角度，让自己既能看清前方路面，又能通过后视镜观察车后情况。她没系安全带——为了方便随时动作——只是把带子松松地搭在身上。

“左转，下个路口。”她的声音很平，没有多余情绪。

黎簇打方向盘。车轮碾过路面缝隙，发出轻微的震动。城市还在沉睡，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拖出流动的橘黄色条纹。

第一个十分钟，没有人说话。只有导航仪屏幕上绿色的路线在延伸，和仪表盘指针稳定的跳动。黎簇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路面上——老马给的路线很刁钻，尽是些小巷、单行道和半废弃的厂区道路。他需要记住每个该转弯的路口，预判每个可能突然窜出行人或流浪猫狗的角落。

而筱雅在观察别的东西。

她的视线扫过每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每一个还亮着灯的窗口，每一个巷口和防火梯的阴影。她的左手搭在车门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那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前面三百米，右侧小巷穿过去。”她说。

黎簇瞥了一眼导航，上面显示的确实是这条路线。但他已经不需要完全依赖导航了——过去几个小时里，他反复研究老马设好的路线，那些弯弯绕绕的街道在他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张立体地图。

“那条巷子尽头有个垃圾站，”黎簇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清晰，“早上五点半左右会有清运车。现在过去可能会堵。”

筱雅敲击的手指停住了。她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有细微的讶异，但很快被认可取代。

“绕开？”她问。

“下一个路口左转，从五金店后面绕，能汇回到主路，只多花两分钟。”黎簇说，语气不像商量，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走。”

没有质疑，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会知道垃圾清运时间，甚至没有确认他说的那条小路是否存在。筱雅只是重新靠回椅背，视线转向窗外。

黎簇打了左转灯——尽管街上空无一人——然后拐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两侧堆着废弃的纸箱和建材，车灯照过去，灰尘在光束里飞舞。

就在车子即将驶出巷口，汇入稍宽一些的辅路时，筱雅突然坐直了身体。

“刹车。”她说，声音压得很低，但很急。

黎簇几乎是本能地踩下刹车，车子在粗糙的路面上稳稳停住，离巷口还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怎么了？”他低声问，手指收紧。

筱雅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巷口外的辅路。几秒钟后，一辆深蓝色的面包车缓缓从右侧驶过，车速很慢，副驾驶座的车窗开着，一只手搭在窗沿上，手指间夹着一点猩红的火光——是烟。

车子开过去后，筱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车牌是套的，”她说，“车尾保险杠有碰撞痕迹，新补的漆颜色不对。驾驶座的人穿着深色夹克，这个天气……”她看了眼车载显示屏上的温度——凌晨五点的室外温度是十二度，“穿得太整齐了。”

黎簇明白了。那不是一辆普通的早出车辆。汪家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

“等三十秒。”筱雅说，“然后右转，跟那辆车反方向走。”

黎簇点头。他没有问“你确定吗”或者“万一判断错了怎么办”。信任在这个时刻不需要言语，它是一种埋在骨子里的直觉——就像在古潼京的黑暗里，她拽着他跑向正确的岔路；就像在新月饭店，他下意识把她挡在身后。

三十秒后，黎簇松开刹车，车子滑出巷口，右转，朝着与蓝色面包车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那辆面包车的尾灯早已消失在另一个拐角。

天色又亮了一些，灰蓝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城市开始苏醒了，偶尔有早起锻炼的人跑过人行道，早餐店拉起卷帘门，蒸包子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上升。

“饿吗？”筱雅突然问。

黎簇这才感觉到胃里空得发慌。从昨天到现在，他们只胡乱塞了几口东西。

“有点。”

筱雅从背包里翻出两袋压缩饼干，扔给他一袋，自己撕开另一袋，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碎屑掉下来。

黎簇单手扶着方向盘，用牙齿撕开包装，咬了一口。饼干硬得硌牙，在嘴里需要含一会儿才能软化。味道很淡，只有一点盐和麦子的味道。

“难吃。”筱雅评价道，却还是认真地把一整块都吃完了。

“嗯。”黎簇表示同意，也吃完了自己的那份。

车子驶上一段高架桥。视野豁然开朗，能看到远处天际线渐渐被晨光染成金红色。这是一个短暂的安全时刻——在高处，周围没有遮蔽，反而能清楚地看到有没有车辆尾随。

筱雅把包装纸仔细折好，塞进车门侧的收纳格里。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角度后仰了一些。

“我闭眼二十分钟。”她说，“有情况叫我。”

“好。”

她没有说“你累了换我开”，他也没有提。他们都知道，黎簇现在不能休息——他背上的伤需要保持固定的姿势才不那么痛，而驾驶座的位置刚好能让他稍微挺直背，分散一些压力。

筱雅真的闭上了眼睛。但黎簇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手依然搭在车门扶手上，手指微微蜷曲，那是随时可以发力动作的姿态。她没有真的睡，只是在保存体力，同时让听觉和直觉保持高度警觉。

黎簇把空调出风口调转方向，不让风直接吹到她脸上。然后他降低了一点车速，让行驶更加平稳。

车厢里再次陷入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导航仪显示，他们已经离开城区，正朝着郊外的方向行驶。老马设定的路线会带他们穿过一片丘陵地带，那里道路复杂，易于隐藏，也易于被伏击。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时刻，他们是安全的。

黎簇看了一眼副驾驶座。筱雅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晨光透过车窗，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睡着了——或者说，至少进入了浅眠状态。只有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她脸上那种总是绷着的、带着刺的警惕才会稍稍松懈，露出底下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本该有的、柔软的那一面。

很短暂的一瞥，黎簇就收回了视线，重新专注在前方的路面上。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松了一些。

他们没怎么说话，没有长篇大论的讨论，甚至没有多少眼神交流。但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加速或减速，每一次对潜在危险的规避，都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那不是语言能够描述的默契。那是两个在生死边缘滚过一圈的人，身体和直觉记住的、关于对方的节拍。

而此刻，在这辆驶向未知的车上，他们的节拍，正无声地重合。

无声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