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天地间最沉最暗的时刻。修理厂后院笼罩在一种近乎凝滞的黑暗中，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晕无力地晕染着天空的边缘。

老马蹲在一辆看似报废的银灰色轿车旁，手里的扳手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黎簇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些复杂的线路和零件被逐一检查、调整。空气里有汽油、金属和露水混合的味道。

筱雅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她的目光落在黎簇的背影上——少年人的肩膀比几个月前宽了些，却依然单薄得让人心惊。他站得很直，背上的伤大概还在疼，所以姿势有些僵硬，像一根绷紧的弦。

“喂。”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黎簇回过头，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你刚才推理的样子，”筱雅说，语气是她一贯的平淡里带着刺，“勉强有那么点人样了。”

黎簇愣了一下。

“不像在古潼京的时候，”她继续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外面漆黑的院落，“吓得快尿裤子，还得我拽着你跑。”

老马手里的扳手停了一瞬，又继续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黎簇的脸在黑暗里发热。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可被这么直白地戳破，还是让他有些难堪，又有些……奇异的轻松。因为她的语气里没有真正的嘲讽，那更像一种……确认。确认他的改变，确认他不再是那个完全无助的累赘。

“我也没……”他试图反驳，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没尿裤子？”筱雅挑眉，“那是我记错了。可能就是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扶墙都扶不住。”

这下连老马都轻轻咳了一声。

黎簇彻底闭嘴了，扭过头去继续看老马干活，耳根发烫。可奇怪的是，胸腔里那种因为紧张和恐惧而揪紧的感觉，竟然松了一些。她的吐槽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不断膨胀的压力气球，让里面那些快要爆炸的情绪找到了一个泄出的口子。

不是因为话好听，恰恰相反，是因为太难听，真实到让人无法沉浸在自怜或恐慌里。

“这车能行吗？”筱雅走过来，踢了踢轮胎，话题转得突兀。

老马头也不抬：“发动机改过，悬挂调过，玻璃是防弹的。油箱加大，够你们跑五百公里不加油。”

“五百公里之后呢？”

“之后？”老马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用油污的手抹了把脸，在脸上留下几道黑印，“之后看你们命硬不硬了。”

筱雅点点头，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绕到车头，手指划过引擎盖上的几道旧划痕，突然说：“黎簇。”

“嗯？”

“你要是等会儿开车的时候，再像上次在沙漠里那样，看见条蛇就往我这边打方向盘——”她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直视他的眼睛，“我就把你踹下去，自己开。”

黎簇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说的“上次”，是在古潼京，一条黑毛蛇突然从沙里窜出来，他本能地打方向盘想避开她那边，结果差点把车开进沟里。那是条件反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记得。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我……不会了。”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最好是。”筱雅收回视线，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盒口香糖，自己剥了一粒扔进嘴里，然后把盒子递向他，“要吗？”

黎簇看着那个递过来的小盒子，又看看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这大概是她式样的“和解”或者“鼓励”——用嫌弃包裹着关心，像刀锋上涂了薄薄一层糖。

他伸手拿了一粒。薄荷味在口腔里炸开，冰凉刺激，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

老马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好了。油加满了，备用的在尾箱。导航是离线的，路线我设好了，会避开所有主要关卡和监控密集区。”他顿了顿，补充道，“但避不开人。汪家的人要是真想堵你们，总有办法。”

“知道。”筱雅把口香糖盒子塞回包里，动作利落，“谢了，老马。”

老马摆摆手，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两把车钥匙，一把递给筱雅，一把递给黎簇。

黎簇接过冰冷的金属钥匙，握在手心里。重，沉，像握着一小块命运。

离出发还有一会儿。三个人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没有人说话。远处传来第一声隐约的鸟鸣，很轻，却划破了死寂。

筱雅突然笑了一声，很轻，短促。

黎簇看向她。

“笑什么？”他问。

“笑我们。”筱雅说，目光投向渐渐泛灰的天空，“两个高中生，一个修车的，在这儿计划怎么从一群职业疯子手里逃命。”她顿了顿，“挺荒诞的，是不是？”

黎簇想了想，居然也扯了扯嘴角：“是挺荒诞的。”

荒诞，但真实。真实到背上的伤口会疼，真实到手里的钥匙会硌手，真实到身边这个总是用难听话怼他的女生，成了他现在唯一能并肩站立的人。

老马看了看他俩，摇摇头，转身往办公室走：“十分钟后出发。别死在外面，晦气。”

门关上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一辆即将载着他们冲向未知的车。薄荷味还在口腔里蔓延，筱雅吐掉嘴里的口香糖，用锡纸仔细包好，塞进兜里。

“黎簇。”她又叫他。

“嗯。”

“等会儿我坐副驾。”她说，“不是不信任你开车，是我眼神比你好。汪家的人……”她眯起眼睛，像在想象可能的场景，“可能会用我们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黎簇点头：“好。”

“还有，”她转过来，正对着他。天光渐亮，她的轮廓在灰蓝色的晨曦里清晰起来，“再推理出什么，直接说，别憋着。你那脑子虽然大部分时间不太好使，但偶尔灵光一下的时候——”她停住，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怎么样？”黎簇下意识地问。

筱雅看了他两秒，吐出两个字：

“还行。”

然后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留下黎簇一个人站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手里攥着钥匙，嘴里残留着薄荷的凉意，和心里一点点奇异的、不合时宜的暖。

刀锋上的糖，化开了，是救命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