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你怕鬼吗？

王盟的鼾声像是破旧风箱，在狭小的帐篷里有节奏地拉扯着，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间或还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这声音某种程度上驱散了沙漠死寂带来的压迫感，却又带来了另一种烦躁。

筱雅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沙子上，守着她那一班岗。时间像是被冻结的胶水，流淌得异常缓慢。白天的酷热早已被夜晚的寒凉取代，冷意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穿透衣物，刺进骨头缝里。她把脸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远处沙丘在星光下勾勒出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黑色剪影。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拉链被轻轻拉开。黎簇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帐篷口。他看起来比之前更疲惫，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嘴唇因为干渴和不适而起了一层白皮。他沉默地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下，依旧是那个自我保护的蜷缩姿势。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像是横亘着无形的壁垒。

风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呜咽着掠过沙丘，卷起细微的沙尘，打在脸上，带来轻微的麻痒。偶尔，从极远处，会传来一些分辨不清来源的、细微的声响，像是沙子流动的簌簌声，又像是某种夜行生物在潜行。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空旷里，任何一点异响都足以被想象力放大成惊悚的篇章。

筱雅看着黎簇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的侧影，他微微耸着肩膀，似乎在抵御着无形的寒冷和恐惧。一个念头，带着点恶作剧，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试探，突然冒了出来。

她侧过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故意的、轻松的语调，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喂，黎簇。”

黎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肩膀几不可查地一颤，缓缓转过头来看她。星光下，他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带着惊悸的湖水。

筱雅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轻声问道：

“你怕鬼吗？”

问题问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有点莫名其妙。在这前有未知古潼京，后有神秘追踪者的境地里，鬼怪似乎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威胁。

黎簇明显愣住了。他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双总是带着惊惶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困惑的情绪。

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脚前的沙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沙地。过了好几秒，就在筱雅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像之前一样用沉默抵抗时，他极轻、极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人比鬼可怕。”

声音沙哑，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地钻进了筱雅的耳朵里。

筱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他低垂的脑袋，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脆弱的脖颈，还有他话语里那份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苍凉。

是啊，人比鬼可怕。黄严，吴邪，那些不知名的追踪者……哪一个不比虚无缥缈的鬼魂更让人心惊胆战？他背上那幅用疼痛刻下的地图，不就是“人”的杰作吗？

她原本那点恶作剧的心思，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也是。”筱雅收回目光，也望向远处黑暗的沙海，语气淡了下来，带着点自嘲，“鬼顶多吓唬你，人可是实打实地会要命，还会给你背上刻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黎簇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刺痛和戒备，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把脸埋得更深。

气氛再次凝固起来，比之前更加尴尬。

筱雅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试图挽回一下，或者说，只是不想让这沉默继续吞噬下去。

“其实……”她重新开口，声音放缓了些，“有时候，未知的东西才最吓人。比如这片沙漠底下，到底埋着什么？那个叫古潼京的地方，到底是什么鬼样子？”她顿了顿，像是在问黎簇，又像是在问自己，“谁知道呢，说不定比鬼还邪乎。”

黎簇依旧没有抬头，但筱雅注意到，他抠着沙地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风还在吹，王盟的鼾声依旧。但帐篷外这一小方天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坚冰般的沉默，被这两句关于“鬼”和“未知”的、幼稚又沉重的对话，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筱雅不再说话，黎簇也维持着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完全的隔绝。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丝线，因为那句“人比鬼可怕”的共鸣，悄然连接了两个被迫同行的、孤独而惶恐的灵魂。

他们依旧害怕着前方未知的一切，害怕着那些比鬼更可怕的人和事。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星空下的寒冷沙漠里，有一个人，似乎能理解那么一点点，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恐惧。

黎簇依旧蜷缩着，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