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野车最终在引擎的哀鸣中停下,宣布它再也无法在柔软的沙海中前进一步时,真正的沙漠,才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活物,缓缓展露出它最原始的样貌,将这三个渺小的闯入者彻底吞没。
目之所及,只有沙。
连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了的金色海浪,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灰蓝色天空相接的地方。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一丝人烟痕迹。空气干燥得像是能吸走肺里最后一点湿气,风吹过,带着细沙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疼。白天的炙热正随着夕阳的西沉而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沙地深处、从浩瀚夜空中渗透出来的,砭人肌骨的寒意。
王盟骂骂咧咧地踢了轮胎一脚,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从车上卸物资。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怎么跟老板交代”。
筱雅沉默地跳下车,双脚陷进柔软的沙子里,一种无处着力的虚浮感让她心头一沉。她环顾四周,这片绝对的、死寂的荒凉,比任何想象中的描述都要更具冲击力。在这里,人类文明的一切规则和庇护都消失了,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看向黎簇。
他几乎是摔下车门的,脚步虚浮,脸色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显得更加苍白。他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这片无垠的沙海,瞳孔深处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一丝……被世界遗弃的绝望。背上的伤口,在长途颠簸和此刻的寒意刺激下,想必正隐隐作痛,让他本就僵硬的姿态更显别扭。
“别愣着了!”王盟抱着一捆帐篷布,没好气地喊道,“赶紧帮忙搭帐篷!天黑透了就更冷了!”
搭帐篷的过程是一场混乱的默剧。
王盟显然理论多于实践,对着几根支架和一堆布料抓耳挠腮,指令前言不搭后语。黎簇动作迟缓,像是生锈的机器,递个锤子都能慢半拍,眼神始终没有焦点。
筱雅看不下去了。她穿越前参加过几次户外活动,基本的帐篷搭建还算了解。她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把从王盟手里拿过主导权。
“这根杆,穿这里。”她的声音在干冷的空气里显得有点沙哑,但条理清晰,“那边,拉紧。对,固定住那个角。”
王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女学生居然比他还懂,随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按照她的指示忙活起来,嘴里还不忘奉承:“哎呀,筱雅同学厉害啊!不愧是文化人!”
黎簇也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很快又湮灭在浓重的疲惫和麻木里。他依言做着辅助的工作,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最终,一顶看起来还算牢固的帐篷歪歪斜斜地立在了沙丘的背风处。
夜幕彻底降临。沙漠的夜空,因为没有光污染,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深邃。银河像一条破碎的光带,横贯天际,星辰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冰冷的光芒洒下来,将沙地照出一种朦胧的灰白色。
王盟笨拙地点燃了便携燃气炉,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加热着简单的食物——压缩饼干煮成的糊糊,以及有限的饮用水。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炉火旁,火焰带来的暖意微不足道,仅仅能烘热朝着火的那一面身体,后背依旧被沙漠的寒意浸透。
没人说话。
只有炉火的噼啪声,以及帐篷在风中偶尔发出的猎猎声响。
咀嚼着嘴里淡而无味、甚至带着点沙砾感的食物,筱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存”二字的重量。这不是游戏,不是冒险,而是真实的、脆弱的生命被抛掷在一片无情之地。
她偷偷看向对面的黎簇。
他小口地喝着热水,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寂。他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很小,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寒冷和恐惧。
“喂,”王盟似乎受不了这死寂,试图打破沉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黎簇,“这个……老板交代的,止痛药。要是背上的伤疼得厉害,就吃一片。”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
黎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王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警惕,有屈辱,还有一丝被看穿脆弱后的难堪。他没有立刻去接。
筱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药,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提醒——提醒黎簇他背上那个无法摆脱的烙印,以及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最终,黎簇还是伸手,默默地接过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
夜更深了,寒意如同潮水般上涨。王盟安排了守夜顺序——他先,筱雅中间,黎簇最后——然后便钻进了帐篷,几乎是瞬间就传来了鼾声。
筱雅裹紧了所有能裹的衣服,坐在帐篷外一块垫子上,抱着膝盖,仰望星空。
沙漠的星空很美,美得壮阔,也美得残酷。它让你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寂静和寒冷所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帐篷的拉链被轻轻拉开,黎簇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白天更憔悴,嘴唇有些干裂,眼底的血丝在星光下更加明显。背上的伤显然在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他没有看筱雅,只是默默地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和她一样,仰头看着星空。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
风更大了些,卷起沙粒,打在帐篷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无数小虫在爬行。
筱雅看着他那副独自对抗着疼痛、寒冷和恐惧的背影,心里那点“路人甲”的疏离感,在这片浩瀚而冰冷的沙漠里,似乎被磨薄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吐槽一下王盟不靠谱的鼾声,比如问问他背上的伤是不是很疼,比如……说点什么,打破这快要将人冻僵的沉默和孤独。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自己水壶里还剩下的一点温水,往他的方向,轻轻推过去了一点点。
黎簇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身体微微顿了一下,但没有转头,也没有去拿那个水壶。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沙漠里一棵孤独的、被风吹弯了却依旧挺立的梭梭草。
筱雅收回目光,也抱紧了自己。
沙漠的第一夜,还很长。而寒冷和未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