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魔族统治区域的边界,艾莉西亚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是元素浓度的变化,而是光。
人类世界的天空,相较于心城那永恒压抑的暗红与晦暗,显得过于“明亮”了。
并非阳光有多么炽烈,而是那种清透的、无所遮掩的天光,让她这位习惯于梦境薄雾与幽暗神域的神明微微眯起了异色瞳,感到些许不适,仿佛长时间待在暗处的人骤然被推到阳光下。
她拉了拉青绿色斗篷的兜帽,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前行。这点不适,相较于找到伊芙的渴望,微不足道。
她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伊芙莱蒂斯温暖赐福的残留“气味”,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她路过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炊烟袅袅,孩童嬉戏,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泥土的气息,一种与魔族心城截然不同的、属于平凡生命的烟火气。
艾莉西亚感到有些新奇,她走进村庄,好奇地打量着低矮的屋舍、晾晒的农作物,以及那些看到她这身陌生装扮而投来或好奇、或警惕目光的村民。
她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村中唯一的小酒馆兼旅店门口停下,想了想,直接走向一个正在抽旱烟的老者,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位月蓝色头发,琥珀色眼睛,周身感觉很温暖的姑娘?”
老者被问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摇了摇头:“没……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外乡人,你找谁?”
艾莉西亚有些失望,但还是道了谢。她又问了几个村民,得到的都是类似的、茫然的回复。似乎伊芙的痕迹,并未显眼地留在这平凡的村庄。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艾莉西亚决定在此落脚。她推开那家小酒馆的门,走了进去。
酒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麦酒和食物的味道。几桌村民正在喝酒闲聊,看到走进来的艾莉西亚即使戴着兜帽,那出众的气质和身段也难以完全掩盖,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她走到柜台前,对看起来是老板的中年男子说:“请给我一间房间。”
老板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粗鲁的声音就在旁边响了起来:“哟!哪来的小美人?遮遮掩掩的,把帽子摘下来让哥哥瞧瞧!”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眼神浑浊带着淫邪之意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显然是村里的恶霸之流。他伸手就要去掀艾莉西亚的兜帽。
艾莉西亚没有动,甚至没有后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肮脏的手,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兜帽边缘的刹那——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仿佛只是空间微微扭曲了一下,那村霸的手腕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去,一根手指更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掰断,软软地耷拉下来!
“啊——!!!” 杀猪般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酒馆。
那村霸抱着变形的手腕,痛得满地打滚,涕泪横流。
艾莉西亚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甚至没多看那惨叫的村霸一眼,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的老板身上,兜帽下的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浅淡的、近乎无辜的弧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还有地方给我住吗?”
老板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在打颤:“姑、姑娘……你、你快走吧!你惹大麻烦了!他、他是村长的侄子,我们惹不起啊!”
艾莉西亚闻言,微微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她将目光转向地上还在哀嚎打滚的村霸,语气依旧平淡,带着一种探讨般的疑惑,轻声问道。
“因为他?”
她顿了顿,她得出了一个在她看来简单直接的结论,用那清越的嗓音,说出了让整个酒馆瞬间冰封的话语。
“那么,他死掉的话,我就可以入住了,对吗?”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被这句话冻结。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询问今晚的菜单,仿佛“死亡”不过是解决住宿问题的一个可行选项。那双从兜帽阴影下透出的异色瞳,没有杀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胆寒的、基于效率的考量。
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打破了死寂。村民们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撞翻了桌椅,酒水洒了一地,却无人敢靠近门口,更无人敢去管地上那个还在哀嚎的村霸。
老板面无人色,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要瘫软下去。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地上,那原本还在惨叫的村霸,在听到艾莉西亚那句话后,巨大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断指的剧痛。他停止了翻滚,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笼罩在青绿色斗篷下的身影,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幽魂,裤裆处迅速洇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
就在这时——
“住手!”
一声清冷的低喝从酒馆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一名青年男子,身穿轻甲,背负长剑,眉宇间带着正义凛然之气。
他身旁是一名少女,同样穿着便于行动的服饰,眼神锐利,手中握着一对短剑。他们胸前的徽记,昭示着他们隶属于六大圣殿,很可能是途经此地的猎魔团成员。
那青年剑士紧盯着艾莉西亚,手已按上了剑柄,沉声道:“阁下何人?为何下此重手?即便此人冒犯于你,也罪不至死,更不该受此折辱!”
他的出现,让惊恐的村民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艾莉西亚缓缓转过身,兜帽下的目光掠过那青年,又看了看他身旁警惕的少女。她没有理会青年的质问,而是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罪不至死……折辱……”她重复着这两个词,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困惑。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长长的银色睫毛颤动了一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是安静地流着泪,那模样配上她的容颜,显得无比脆弱和委屈,与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死亡询问”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她看着那青年剑士,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无法理解的无助,轻声问道: “那你们的意思是……我应该在被他冒犯之后再动手吗……”
“可是……”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珍珠,“可是那样……我不是已经被他碰到了吗?那样……不是更糟糕吗?”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在伤害发生前阻止,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至于阻止的力度和后续的解决方案,在她看来,只是最有效率的方式,无关对错,只有结果。
这带着哭腔的质问,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在了青年剑士和所有听到的人心上。他们准备好的所有斥责、所有大道理,在这纯粹基于“防御”和“效率”的神明逻辑面前,突然变得苍白无力。
是啊,难道要等受害者被侵犯了才能反抗?可是……反抗就一定要如此酷烈,甚至动辄取人性命吗?
人类的道德、律法与神明的本能、效率,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无法调和的碰撞。
青年剑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这个流泪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少女,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散发着恶臭、因恐惧而蜷缩的村霸,心中充满了荒谬感。
酒馆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艾莉西亚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以及村民们粗重的呼吸。
最终,艾莉西亚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虽然泪水依旧止不住。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
“……好奇怪……我不明白……”
说完,她拉紧了斗篷的兜帽,遮住了满是泪痕的脸,转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酒馆。没有人敢阻拦。
她消失在村庄外的夜色中,留下了一屋子茫然、恐惧、以及陷入深深思考的人们。
神界,命运神殿。
司云织紧盯着光幕,起初,她和那些村民、甚至那两位圣殿青年一样,以为艾莉西亚是因委屈和不被理解而落泪。她甚至在心里骂了一句:“现在知道哭了吧!早跟你说人类麻烦!”
但下一刻,一种极其诡异、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她。
不对。
非常不对。
作为执掌命运、看尽悲欢离合的织命者,她对情绪的感知敏锐到极致。艾莉西亚那流泪的模样无可挑剔,甚至能引动旁观者的恻隐之心,但司云织却从那份“委屈”之下,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韵律。就像一首哀婉的乐曲中,混入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完全不合拍的高音。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光幕中,艾莉西亚转身离去前,那被兜帽阴影遮挡住的最后一瞬侧脸。
借助命运丝线对瞬间的极致捕捉和放大,司云织清晰地看到——就在艾莉西亚用手背擦拭眼泪,指尖掠过唇角的刹那,那原本应该因哭泣而抿起的嘴角,竟极其细微地、上扬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委屈的苦笑,不是自嘲的哂笑,而是一种……仿佛达成了某种目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和了然的微笑!
这笑容一闪而逝,快得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甚至可能连艾莉西亚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但它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司云织!
“!!!”
司云织猛地从命运织机前站了起来,瑰丽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哭泣是假的?至少,不全是真的?那眼泪,那委屈,那无助……是一场表演?为了什么?为了顺利离开?还是为了……别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她认识的艾莉西亚,是静谧的,是深邃的,是偶尔会因为梦境光怪陆离而显得有些懵懂的,但绝不是……会露出这种隐藏在泪水之后、近乎……玩弄人心笑容的存在!
“伊芙……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司云织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第一次离开了那张象征着命运权柄的神座,身影化作流光,冲向了神界存放最古老秘辛的——万神殿籍库。
她必须弄清楚!艾莉西亚·维斯塔利亚,这位看似纯净无暇的梦境之神,究竟是什么来历!
籍库浩瀚,时光的气息弥漫。司云织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快速掠过无数神明的记载,最终,在一個极其偏僻、布满尘埃的角落,找到了关于“梦境之神·艾莉西亚·维斯塔利亚”的卷宗。
然而,那卷宗薄得惊人。
上面只有寥寥几句冰冷的记载:
【艾莉西亚·维斯塔利亚】
【神职】:夜晚、梦境、预兆、安眠
【溯源】:曾为【维斯塔利亚】国度公主。
【登神之仪】:因其国度罹难,悲恸欲绝,引动自身潜藏之力,令整个维斯塔利亚国度及其周边疆域……永堕梦境,万灵沉眠,再无苏醒之日。
【赐福者】:由——【赐福女神·伊芙莱蒂斯】见证并赐予神格,擢升神位。
“令世界……永远安眠……”司云织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一个能、并且曾经让一整个世界“永远安眠”的神明!
而伊芙……伊芙竟然是她的赐福者?!是伊芙见证了那场让世界沉眠的悲剧,并亲手将她推上神位?!
司云织浑身发冷。
她看着光幕中,那抹青绿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荒野的夜色里,仿佛融入了无边的梦境。
她或许,从来都不真正了解这位由伊芙亲手引入神国的“姐妹”。
而艾莉西亚寻找伊芙的真正目的……此刻,也笼罩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