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闭着眼,像一尊入定的石佛,与角落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当窗外雨势稍歇,万籁俱寂的刹那,我能听到他极其轻微、近乎屏息的呼吸声。那不是沉睡之人的绵长,而是某种高度戒备下的休憩,仿佛身体的机能降到了最低,但所有的感官依旧警醒地张开着,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颤动。
我靠在冰冷的柜台边,不敢坐下,更不敢睡。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但神经却绷紧如满弓。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闻,撞击着耳膜。手里的硬木镇尺早已被掌心的汗浸得湿滑,我却不敢松开分毫。
时间在死寂与雨声的交错中缓慢爬行。
“叮铃……”
幽冷的铃声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店内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比之前似乎更微弱了些,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疲惫感,但那股子钻心的寒意分毫未减。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他。
他依旧闭着眼,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诡异的铃声只是风吹动门铃的寻常声响。可我却注意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他在听。他并非无动于衷。
这发现让我心头莫名一紧。连他都如此警惕,这铃铛……
铃声只响了一声,便沉寂下去。店内重新被雨声占据。
我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刚想放松些许——
“咕……噜……”
一种极其轻微、近乎幻觉的声音,从店铺后门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什么湿滑沉重的东西,在门外轻轻蹭过。
我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扇通往小院的后门。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错觉吗?是雨水滴落的声音?还是……他说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只有雨声。哗啦啦,连绵不绝。
也许真是我听错了。我试图安慰自己,目光却无法从那扇门上移开。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他,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只有冰封般的清醒和锐利。他的视线越过我,直接落在那扇后门上,眼神专注得像要将其洞穿。
他听到了!他也听到了!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不是错觉!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到柜台边,离我更近了些,目光依旧锁死后门,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别出声。”
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死死咬住下唇,连点头都不敢,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感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他侧耳倾听了片刻,门外再无异响。但他脸上的凝重并未消散。他走到门边,再次检查了一下那并不牢固的门闩,然后退回店铺中央,视线在前后门之间来回扫视。
“它……是什么?”我终于忍不住,用气声问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不清楚。”他顿了顿,补充道,“被铃声引来的。”
又是铃铛!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博古架顶层的玻璃罩,那青铜铃铛在昏暗中静默着,像一只沉睡的邪恶之眼。是它!果然是它引来的麻烦!
一股混合着愤怒和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祸害!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和懊悔,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平淡,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暂时进不来。”
进不来?为什么?是因为这门?还是因为……他在?
我没敢问出口。但他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几乎要崩溃的神经稍微稳定了一点点。
他不再说话,重新回到那个角落坐下,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闭上眼睛。他就那样靠着墙,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店铺前后门和那高高的博古架之间缓缓移动,履行着他自己提出的“守夜”职责。
我依旧靠着柜台,腿脚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酸麻,却不敢移动。有他在黑暗中警戒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立无援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但另一种紧张感却油然而生——与未知的危险,以及身边这个同样未知的男人共处一室的紧张。
我们就这样,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淅沥的雨声中,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他是沉默的守护者,我是惊惶的被保护者。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也隔着天堑般陌生的鸿沟。
后门外,那诡异的“咕噜”声没有再出现。仿佛那个未知的存在,只是被铃声短暂吸引,在察觉到店内有更强大的存在后,便悄然退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由沉郁的墨黑,渐渐透出一种灰蒙蒙的、雨霁将至的微光。
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
角落里的他,姿势一直没有变过,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只有他偶尔转动视线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证明着他的清醒。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雨彻底停了,清晨稀薄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玻璃,勉强驱散了店内的部分黑暗时,我几乎要虚脱。
他就在这时,缓缓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向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一夜未眠的疲惫,还是在他眼底留下了淡淡的青影。
“天亮了。”他说。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向店门,伸手拉开了门闩。
清晨潮湿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冲散了店内积攒了一夜的沉闷与恐惧。
他站在门口,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博古架上的青铜铃铛,又看了看我。
“看好它。”他留下这三个字,然后便转身,踏入了晨曦微光中湿漉漉的街道,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老街的拐角。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有地上那滩未干的水渍,角落里那条被弃置的毛巾,以及博古架上那只在晨光中泛着幽绿锈色的青铜铃铛,无声地证明着——
那个叫张起灵的男人,真的来过。
而我,握着冰冷的镇尺,站在空旷的店里,看着洞开的店门和门外逐渐苏醒的世界,心中一片茫然。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