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与他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模样形成诡异反差，“我留在这里。”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铃铛弄出了幻听。

“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握着镇尺的手又紧了几分，“你……你留在这里？凭什么？”

他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重新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有一片理所当然的平静。“外面有东西。”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下雨了”。

有东西？什么东西？是刚才那诡异的拖沓声和狗吠？还是……冲着他来的？或者，是冲着这铃铛来的？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我可以报警。”我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声音却虚弱得毫无说服力。报警说什么？说有个受伤的陌生男人闯进我的店，还说我的古董铃铛很危险？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我的威胁，或者说，他看穿了我只是在虚张声势。他没有再理会我，径直转身，开始打量我这间不大的店铺。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博古架，扫过角落里堆放杂物的阴影，扫过通往二楼的狭窄木质楼梯，最后停留在那扇通往后面小院的后门上。

他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后门的门闩。那只是一道普通的插销，他用手拉了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它的牢固程度很不满意。接着，他又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窗外是黑沉沉的雨夜和紧邻着店铺墙壁的、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巷。

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评估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风险。这让我更加不安。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问他叫什么？问他为什么受伤？问他为什么对铃铛那么紧张？问题太多，堵在喉咙口，一个也问不出来。

他检查完门窗，重新走回店铺中央，在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投下的光晕边缘站定。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水珠不断从发梢和衣角滴落，在他脚下积起一小片水洼。灯光勾勒出他精悍的身形，也照亮了他脸上和手上那些已经不再流血、但依旧狰狞的伤口。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像。

店内的气氛尴尬又紧绷。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把他赶出去？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胆子，他刚才那句“外面有东西”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让他留下？和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血的男人共处一室，还是在这样一个诡异的雨夜？

沉默在蔓延，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寂静。他看向柜台后面，“有干净的水吗？”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但似乎少了几分刚才命令我时的冷硬，多了一丝属于伤者的疲惫。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有。”

我挪到柜台后，从暖水瓶里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的时候，我的手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颤。

他没有立刻接，目光先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一些直接的压迫感。然后他才伸手接过杯子，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我的指尖时，激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喝水很快，喉结滚动，一杯水顷刻见底。他把空杯子递还给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疏感，让我又是一愣。

他把杯子还给我后，便不再看我，自顾自地走到墙边一处相对干燥、又能兼顾店铺前后门视野的角落，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他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他竟然……就这么打算休息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就这样把自己塞进我的店铺角落，浑身湿透，带着伤，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可偏偏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野兽般蛰伏的气息。

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触及他所在的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滑下，流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他沾着泥污和暗红血迹的衣领上。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得近乎没有声音。

这一刻，他看起来异常脆弱，与刚才那个眼神凌厉、动作迅猛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开始滋生。恐惧依旧存在，但混杂着强烈的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他身上那些伤痕和那份孤绝姿态的……恻隐？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

他没有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条干净的、原本用来擦拭古董的软毛巾。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走了过去，将毛巾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地上。

他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我退回柜台后面，没有再坐下，只是靠着柜台，远远地看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店内的潮气似乎更重了，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雨水的气息。

我不知道外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个叫张起灵（如果他没说谎的话）的男人究竟是谁。

但我知道，这个雨夜，因为他的闯入，变得完全不同了。

而那只引发了一切的青铜铃铛，此刻正静静躺在高处的玻璃罩里，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沉默的光。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