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凯旋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将军府终于沉入真正的宁静。月华如练，流淌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铺开一片银辉。陆崇执起苏锦儿的手，引她穿过回廊。夜风拂过，院中海棠簌簌落英，恰似当年北疆雪粒轻叩营帐的声响。

“此物得自北狄王庭祭坛，” 陆崇将锦盒放入她掌心，盒身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巫师称其为‘赤玉’，产自雪山之巅，能辟邪安魂。” 苏锦儿启盒，见一枚胭脂色玉针插静卧丝绒中，玉质通透如凝冻的霞光，触手生温。更奇的是，玉中天然纹理竟似交织的鸢尾与剑纹——恰如她绣品中常藏的暗号。他低声道：“破城那日，我在祭坛废墟见它孤零零映着火光，仿佛等你来取。”

苏锦儿指尖轻抚玉面，忽觉喉间哽咽。她取出丝帕时，袖中带出一缕薄荷香——那是她为助他安神，特在绣线中熏入的草药。陆崇展帕，大漠孤烟与江南杏花竟在方寸间交融：孤烟以铁灰丝线绣成，掺入金丝勾勒落日余晖；长河蜿蜒处，用上了苏家秘传的“水影针”，波光潋滟如真；而将军背影的铠甲纹路，分明是她拆解了他那件旧战袍的金线重新捻制而成。帕角小字“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双面绣技法藏于流云纹，指腹抚过方能感知微微凸起。

“这帕子…” 陆崇声音沙哑，“可是用了我赠你的北狄狼毫线？” 原来他早察觉她将敌营缴获的战利品，化作了守望平安的祝福。

月光漫过他们交握的手，照亮她指腹密布的针眼与他虎口深镌的剑茧。“当年圣旨到时，我折断了绣针。” 苏锦儿忽然开口，“血滴在鸳鸯枕上，只觉人生如断线风筝。” 她翻转手腕，露出腕间一道浅疤：“初入将军府时，我夜夜藏针于袖，生怕你拔剑相向。”

陆崇瞳孔微颤，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钥：“书房暗格里，存着你三年间所有绣样草图——药枕纹路、战袍补丁、甚至你给士卒缝的护膝花样。” 他苦笑：“我曾命人暗中比对，疑心那是传递密信的暗码…后来才懂，你不过是把旁人看不懂的心事，都绣进了针线里。”

更漏声里，他忽然单膝跪地，褪下左腕一枚玄铁护腕。腕内侧竟刻着细密小字，需就着月光细辨：“永和十三年春，夫人绣《万寿图》晕厥，吾心震怖；永和十五年冬，夫人驰援北疆，吾生不敢忘…” 字迹深浅不一，显是多年累刻。“战场每避过一劫，我便刻下一笔。” 他仰头看她，目光灼灼如星火：“这护腕与你的玉针插，可否算作我们的同心锁？”

苏锦儿泪如雨下，发间白玉簪忽坠地断成两截——正是当年北疆分别时他所赠。陆崇拾起断簪，自怀中取出半块虎符，将簪身嵌合其中，严丝合缝：“你看，断簪亦能重铸。从今往后，虎符为聘，断簪为盟。”

“将军可知…” 她拭泪轻笑，“我今日席间为何拒饮合卺酒？” 素手轻抚小腹，一枚绣着婴孩襁褓的香囊从袖中滑落。陆崇怔忡片刻，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夜风卷起满地海棠，裹着绣架上一幅未完成的《山河无恙图》：万里疆土以青绿丝线绣就，而烽火台处，一对比翼鸟正衔着红丝线，细细缝补曾断裂的边关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