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度把那块黑色石头碎片递到我手里时,我没说话。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我低头看着掌心的东西,边缘不规则,表面有暗红纹路,像干涸的血迹划过漆黑的岩层。
吴明道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声音低:“你脸色太白了,该歇会儿。”
我没有抬头,“再等等。”
他没再说什么。我知道他在担心。刚才那一战耗尽了所有人,我也一样。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灵力像是被抽空的井,连呼吸都压着肋骨疼。但这个时候不能睡。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些画面——外婆倒下的那一刻,警笛响起来的时候,碧蚕蛊第一次冲出皮肤的瞬间。
这些事不能再乱成一团了。
我靠着身后的老槐树坐下,树皮粗糙,硌着后背。深吸三口气,开始默念《蛊经》里的静心诀。一段段咒文在脑子里过,像把散乱的线一根根拉直。心跳慢慢稳下来,意识也清晰了些。
从苗寨开始算起。
外婆种下碧蚕蛊那天,我以为自己只是个回来奔丧的普通人。她死得太突然,尸体还被割开,警方把我当成嫌犯追捕。逃亡路上,我发现自己能控制蛊虫,但也因此惹上更多麻烦。那时候我不懂规矩,不知道什么叫阵法、邪术,只知道谁对我动手,我就让蛊虫还回去。
后来遇到吴明道。他嘴上说着“这小子疯了吧”,还是帮我躲过了通缉。我们一路往南,撞上了地宫的第一道门。那时我只是想活命,可事情一件接一件压上来。猎户带路进山,村民中毒,石碑浮现星图……每一次选择都不是我自己挑的,是形势逼着我走。
直到看见“月蚀之日,王门重开”。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不是偶然卷进来的。我是被人引来的。我的血、我的蛊、我的身份,全都被算好了。邪教要的是耶朗国王转世,而我就是那个钥匙。
我想起在祭坛中央逆转血阵的那一秒。碧蚕蛊炸开金光,所有蛊虫跪伏,那种力量不是练出来的,是觉醒。但我控制它的时间只有七息。第八息时,它反噬我,撕开手臂的皮肉往外爬。如果不是吴明道用符镇住,我可能当场失控。
这就是问题。
我能赢一次两次,靠的是命硬,靠的是伙伴拼死掩护。但我不能每次都让他们挡在我前面。屈正生为了救我以身饲蛊,现在神智不清;周大度布阵到现在手指还在抖;吴明道的最后一张遁地符用了,飞剑灵光都没以前亮。
我不是战士,我是累赘。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愣了一下。但它是真的。过去我总觉得自己在守护别人,可回头看,每次都是别人在保我性命。我要是真有能力,就不该让盟友受伤,不该让邪教一次次得手,更不该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父亲的事,我一直不敢想。
小时候他离开得很突然,一句话没留。母亲只说他去了湘西,再也没回来。家里唯一留下的东西是一块护心石,据说是祖上传的,上面也有类似的红纹。后来那石头不见了,就像他的人一样,彻底消失。
而现在,这块碎片出现在地宫出口。
我用拇指摩挲着纹路,一点一点比对。走向一致,分叉的角度也一样。这不是巧合。周大度说得没错,这东西不该在这里。地宫是邪教的老巢,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留下和我父亲有关的东西。
除非——这是故意留给我的。
碧蚕蛊忽然动了一下。不是攻击性的躁动,是一种微弱的震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我把它召到手边,它蜷在掌心,金光很淡,但触须轻轻碰了碰那块碎片。
有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它没敌意,反而有种……亲近感。
吴明道走近两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到底是谁。”我说,“从小到大,所有事都是别人告诉我该怎么走。外婆让我学蛊,警察说我杀人,邪教说我是钥匙,你们让我当头领。可没人问过我想做什么。”
他没笑,也没打断。
“以前我不想问。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保护你们,就够了。”我握紧石头碎片,“但现在不一样。父亲留下的东西出现在这里,说明他经历过同样的事。也许他也面对过这样的选择。如果我不弄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下次战斗的时候,我还是会犹豫,还是会拖累大家。”
周大度开口:“你想去湘西?”
我点头,“那里可能是起点。”
“你知道湘西多大吗?”吴明道语气沉了,“山沟上百条,村子几十个,赶尸门、巫傩堂、阴牌师……随便一个都能让你栽进去出不来。”
“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走,万一邪教再动,我们这边没人顶得住?”
“所以我不会带人走。”我说,“你们留下休整,等我消息。我只是一个人去找答案。”
周大度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那个装灰烬的陶罐,在离槐树五步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罐子埋了进去。他拍实土,站起身说:“若走湘西,切记莫入子时山谷。”
说完他就走了,没再多问。
吴明道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我,“你真打算现在出发?”
“不。”我说,“我还不能动。伤太重,蛊群没恢复,现在走是送死。”
“那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理清思路。”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片,“以前我做事靠本能,敌人来了就打,任务来了就冲。但现在我知道,光拼命没用。我要学会判断,学会布局,学会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死。”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下,“你变了。”
“必须变。”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压低,“要是找到了你爸,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他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但不愿意回来。也许他当年也是被人逼着走的。这些我都猜不到。但我得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才能决定接下来怎么走。”
风停了片刻。
远处山影叠着山影,天边泛出青灰色。新的一天快来了。
吴明道把手放在剑柄上,没拔,只是轻轻拍了两下。那是茅山弟子确认武器状态的习惯动作。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要跟我去,但也没说不跟。
我知道他已经做了选择。
我站起来,腿还有点软,但能撑住。把石头碎片收进内袋,贴着胸口放好。那里原来就有一道旧疤,是小时候摔的。现在它和这块碎片隔着衣服挨在一起,像是某种呼应。
我看向西南方向。那边山脉连绵,云雾常年不散。
“我想去一趟湘西。”我说。
吴明道点头。
没有多余的话。
我扶了下腰间的蛊袋,里面只剩下六只还能作战的蛊虫。碧蚕蛊还在昏睡,体温很低。我需要时间恢复,需要重新喂养蛊群,需要查资料确认湘西哪些地方有过类似纹路的石头。
但现在,方向已经有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前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那上面有烧过的痕迹,是焚邪符留下的。我走过去,蹲下,手指抹过焦黑的表面。
三天前,我们以为这场战斗只是开始。
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开始,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