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阳台敞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初秋的潮凉,像一条不肯离去的蛇,贴着白清霖的踝骨一路向上爬。
宿舍楼外,路灯的光晕被树影割得支离破碎,落在少年脸上,映出一点潮湿的亮。
“真不公平啊……”他声音很低,像是说给风听,又像说给整片夜色,“不过是比我早一点认识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头看看我呢?”指节在铁栏杆上收紧,白漆被攥得咯吱作响。
手机就是在这时候亮起来的——冷白的屏光猛地刺破昏暗,上面两个字:
【阿言】
白清霖垂眼,黑睫在脸颊投下一弯阴影。指尖划过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少年压得极轻的呼吸,像羽毛扫过耳廓。
“哥……我到校门口了。”
那声音带着一点水汽,仿佛刚跑完步,又像刚哭过,“保安说外来人员要登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填。”
白清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不自觉软下去:“站在原地,别乱跑,我下去接你。”
电话挂断,屏幕重归黑暗。
夜风再次掠过阳台,吹动他睡衣下摆,像一面残破的旗。
——同一时间,校门外。少年拎着一只很小的行李箱,箱面贴满了褪色的动漫贴纸。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截断在保安室的台阶下。
他抬头,望向校内那栋灯火稀落的宿舍楼,瞳仁深得像两口井。
【白清言】
这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可他知道,在哥哥那里,他永远只是“阿言”。
保安大叔又催了一遍:“小同学,家长电话多少?”
白清言眨了下眼,睫毛扑簌,像受惊的蝶。下一秒,他垂下头,鼻尖微红:“我……我父母不在了,哥哥在里面。”
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足够让保安愣住。
“哎哟……那你等等,别哭别哭。”
哭?
白清言把脸埋进围巾,唇角不动声色地翘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才不会哭。他只是擅长让自己看起来需要被拥抱。
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是那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脆弱好看,皮肤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眼睛却深得像夜航的灯。
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张脸的价值——哥哥替他擦掉眼泪,哄他睡觉,说“阿言乖,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眼泪是钥匙,声音是锁,而哥哥……是他一个人的宝藏。
可宝藏被外人碰了。
那个叫宁凌渊的,笑得张扬又刺眼,像午后的太阳,把哥哥的影子拉得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他得把太阳遮住。
白清言把行李箱往身后藏了藏,箱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只被洗得发白的兔子玩偶——那是哥哥小时候抱过的,他偷了来,每晚都要贴着脸才睡得着。
指尖在拉杆上收紧,指节泛青。
“哥……”他喃喃,声音黏软,像含着一颗化不开的糖,“你只能是我的。”
五分钟后。白清霖跑得有些急,额角渗出细汗,棉质睡衣贴在腰线上。
隔着铁门,他看见弟弟站在灯下,小小一只,鼻尖冻得发红。
“阿言!”
门一开,少年便扑进他怀里,力道大得让白清霖后退半步。
“哥……”白清言的声音闷在他肩窝,带着颤抖,“我好想你。”
白清霖没看到的是,埋在他颈侧的唇微微扬起,露出一点白而尖的犬齿。
那截脖颈温热,脉搏跳动得清晰——像一颗熟透的果实,等人咬开。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新宿舍的门推开,一股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扑面而来。
两张床,一张已经铺好——天蓝色的床单,被子叠成整齐豆腐块,是白清霖的强迫症。
另一张空着,木板裸露。白清言把行李箱放在空床旁边,动作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哥,我睡这边,可以吗?”
“当然。”白清霖笑了笑,弯腰替他把床单抖开,“明天带你去办走读手续,再领新被褥。”
白清言的指尖在床单上抚过,忽然问:“哥,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白清霖铺床的动作一顿。
“阳台的门没关,风很大。”少年垂眼,声音低下去,“是因为……想他吗?”
空气瞬间安静。
白清霖背对着弟弟,喉结动了动:“小孩子别瞎猜。”
“我不是小孩子了。”白清言走近一步,从背后环住哥哥的腰,脸贴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我已经十七岁了,哥。”
白清霖僵住。
他感受到少年手臂的力道——不像撒娇,更像某种宣誓主权的占有。
“阿言……”
“哥,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白清霖叹了口气,掰开弟弟的手,转身揉了揉他的发顶:“我先去洗澡,刚才一上一下的都是汗。”
白清言乖乖点头,却在转身的瞬间,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浴室的门“咔”一声合上,水声随即响起,像一层雾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白清言蹲在原处,指尖在拉杆上轻敲两下,目光落到那张空床上。
床单是校方统一发的蓝格子,折痕锋利,像一块未被染指的领地。
他歪了歪头,瞳仁深得看不出情绪。
碍眼。
太碍眼了。
他站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沿着脚心往上爬。
行李箱侧袋里,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安静地躺着——是刚才在校门口随手买的,一口没喝。
白清言拧开瓶盖,指尖贴上瓶身,能感觉到冰水凝出的细小水珠。
一步、两步。
他停在空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平整的床单。
水声从浴室里持续传出,哥哥在哼一段不成调的旋律,声音隔着门板变得模糊。白清言缓缓抬手,瓶口倾斜。
清澈的水线无声落下,迅速在床单上洇开深色的圆斑。
一滴、两滴……水痕连成一片,像眼泪在布料上拼命扩散。
他做得很慢,像在精心完成一幅画。直到半瓶水都见了底,他才满意地停手。矿泉水瓶被重新拧紧,随手塞进垃圾桶深处。
白清言蹲下身,指腹在潮湿处按了按,让水迹渗得更均匀。
随后,他把行李箱推倒在床脚,拉链半开,几件衣服凌乱地探出头——完美的事故现场。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背着手,微微偏头欣赏自己的作品。
睫毛在灯下轻轻一扇,唇角翘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这时白清霖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白清言走过去
手机里,宁凌渊的微信头像亮了一下:【明天早训,给你带豆浆?】
他盯着那行字眼眸暗沉,他嫉妒,嫉妒哥哥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喜欢上了别人,但没关系他有办法让哥哥回来
水汽蒸腾的狭小空间里,只有吹风机的嗡鸣。
白清言低着头,唇形无声地开合:
“你是我的。”
白清霖拿着吹风机走出来,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柑橘香。
“阿言,你——”
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落在那张狼藉的床上:床单中间一大片深色水渍,边缘还在往下滴水,行李箱歪倒,衣服半拖在地上,像经历了一场小型海啸。白清霖愣住了:“这……怎么回事?”白清言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睡衣下摆,声音细若蚊呐:“对、对不起……哥,我……”
他抬眼,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潮红,睫毛轻轻一眨,泪珠就滚了下来,在下巴悬了半秒,砸在地板上。
“我喝水的时候被行李箱绊倒了,水就浇到了床上”
他往前一步,伸手揪住白清霖的袖口,指节发白:“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白清霖最见不得他哭。
小时候父母刚走,阿言半夜惊醒,就是这样抓着他的袖子,一边掉眼泪一边喊哥哥。
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擦弟弟的脸:“好了好了,没事,不就湿个床单嘛。”
“可是……”白清言咬了咬下唇,泪珠掉得更急,“我没地方睡了……哥,我……”
他抬眼,湿漉漉的眸子在灯下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黑曜石,“我一个人睡会害怕……”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气音。
白清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多大的人了,还怕黑?”
“会做噩梦……”白清言垂着头,肩膀微颤,“梦见哥哥不要我了。”最后一句像一根针,精准刺进白清霖最柔软的神经。
他想起父母葬礼那天,阿言也是这样缩在他怀里,小小一团,哭着说“我只有哥哥了”。“行了。”
白清霖妥协地呼了口气,用毛巾胡乱揉了一把弟弟的发顶,“今晚跟我挤一挤,明天再领新床单。”
白清言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冲哥哥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像雨后突然破云的光。
“嗯!”灯被熄灭。
宿舍陷入黑暗,只剩窗帘缝隙漏进的一弯月色。
单人床只有一米二宽,两个少年并肩躺着,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白清霖背对着外侧,声音低哑:“别乱动,好好睡。”
“好。”
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后,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白清言从后面环住哥哥的腰,额头抵在肩胛骨的位置,呼吸落在皮肤上,像某种小心翼翼的确认。
凌晨三点时他睡不着盯着白清霖然后凑近,在距离白清霖唇瓣一厘米的地方停住,呼吸交缠。
最终,只是一个落在额头的吻。
像信徒亲吻神像,又像野兽标记领地。
“哥…晚安”
黑暗里,他的唇无声地弯起。
水渍会干,床单会换,但今晚之后,界限已经被悄悄改写。窗外,夜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