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窗页掀开一条缝,风铃才响了两声,又软软地缩回去。宿舍的夜色像一块慢慢融化的奶糖,甜味浮在空气里,不浓,却缠人。宁凌渊的手先醒来。
他在梦里抓住一根漂来的树枝,睁眼才发现那是宋云逸的手腕。指腹触到微凉的骨节,他本能地收紧,像确认什么,又像怕什么溜走。接着,整个人坐了起来。被子从他肩头滑下,堆在腰际,像一汪被夜风拂皱的水。宋云逸原本靠在床尾的书桌前背英语单词,屏幕暗着,指尖还停在书页上。被拽得向前一步,他干脆把书合了,随手搁到脚边。床褥轻轻下陷,他由着那股力道靠近宁凌渊,没有问,也没有挣。宁凌渊的视线很轻,像羽毛扫过。
先是宋云逸的眉,那里的碎发总不听话,翘出一截;往下,是眼睛,睫毛在夜里不显眼,可他知道闭起眼时会在下眼睑投一小片阴影;再往下,鼻梁中段有颗极淡的痣,小时候宁凌渊拿彩笔给它点过颜色,被宋云逸捉住手腕擦了半节课才擦干净;再往下,是唇角,那里常常抿着,可只要宁凌渊说一句“哥,我难受”,它就会松开。
他看得慢,像要把所有细节重新描摹一遍,最后停在锁骨的位置——校服领口敞着,锁骨窝里盛着一点夜色的幽暗,像一枚浅浅的月影。宋云逸由着他看。
直到宁凌渊的睫毛颤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额头抵到宋云逸肩窝。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宋云逸的手臂在空中悬了半秒,随后环过去,掌心贴上宁凌渊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摸到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只收拢的小翅膀。
被子堆在两人之间,宋云逸用膝盖顶了顶,把它抖开,重新裹住宁凌渊的腰。那团被子是上周才换的,宁凌渊嫌原来的被套花色老气,硬拉着他去超市挑了新的——浅灰底,细碎的银杏叶,很小一朵,像被谁偷偷藏进夜里。此刻它盖住两个人,边角垂到地面,像一片柔软的云。“哥。”
声音从肩窝里闷出来,带着一点刚醒的哑。
宋云逸用鼻音回应:“嗯。”
没有下文。
也不需要下文。宁凌渊的手顺着宋云逸的前臂滑下去,指尖碰到他腕上的表带。那是块黑色电子表,是宋云逸15岁生日时他送的,表盘有一道细小划痕,是去年运动会接力赛时摔的。宁凌渊当时在场边,嗓子喊破了音,冲过去时只来得及扶住宋云逸的胳膊,那道划痕就此留下。后来每次看见,他都会下意识拿指腹去蹭,像能把那道痕迹抚平。此刻也如此,指腹蹭过表带,再往上,碰到突出的腕骨,再往上,是脉搏。
一下,一下,像夜里最轻的鼓点。
宋云逸任他动作,另一只手绕到宁凌渊脑后,指尖插进发间。发丝柔软,带着一点点汗意,却干净,像晒过太阳的棉。他慢慢顺着,从发根到发尾,再折返,像在给一只猫顺毛。
宁凌渊的呼吸渐渐平稳,可心跳却快,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敲在宋云逸胸口。
宋云逸低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热吗?”
宁凌渊摇头,幅度很小,发丝蹭过宋云逸的颈侧,痒。风又轻轻推了一下窗,这回带进来一点草叶香。
宿舍在二楼,窗外是一小片银杏林,叶子还没黄,在夜里泛着暗绿。风从林间穿过,带着泥土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混着远处操场青草的气息,像有人把夏天剪了一块塞进窗缝。
宁凌渊吸了吸鼻子,声音含糊:“有味道。”
“什么?”
“像小时候。”
宋云逸笑了一下,胸腔轻震:“哪个小时候?”
“你第一次带我逃课,去河边。”
那是小学五年级,六月,午后的太阳把河水晒出温吞的腥甜。宋云逸把校服外套铺在草地上,宁凌渊趴在上面写作业,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脸上盖着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地印在脸上。此刻那味道又回来了,带着记忆的滤镜,柔软得让人鼻酸。宋云逸没接话,只是把他往怀里拢了拢。
宁凌渊的膝盖抵到宋云逸的腿,隔着两层校服裤,体温交换。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摸出一颗糖。
芒果味。
白清霖下午给的,他没吃,顺手塞到枕套里。
此刻拿出来,塑料纸窸窣作响。
宋云逸垂眼,没说话。
宁凌渊把糖举到两人之间,声音带着一点刚醒的黏:“想吃。”
宋云逸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被烫了一下。
糖纸剥开,芒果香瞬间漫开,甜得有点霸道。
宁凌渊张嘴,宋云逸把糖放进他嘴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下唇,一触即离。
甜味在舌尖炸开,宁凌渊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
宋云逸把糖纸折成小方块,顺手塞进自己口袋,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糖在宁凌渊嘴里滚来滚去,他含糊地问:“哥,你困不困?”
宋云逸摇头。
“那你昨晚几点睡的?”
“你退烧了就睡了。”
骗人。
宁凌渊想。
他明明感觉到半夜有人给他换退烧贴,喂水,掖被角。
但他没拆穿,只是把脑袋往宋云逸肩窝里埋得更深,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哥,我重不重?”
宋云逸笑,胸腔震得宁凌渊耳朵发麻:“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长。”
宁凌渊也笑,糖块在齿间磕出一声脆响。
宁凌渊的脚碰到床尾的栏杆,冰凉,他下意识往回缩,缩进宋云逸腿间。
宋云逸顺势把腿伸直,让他的脚能踩在自己小腿上。
体温交换,像冬天里互相取暖的两只猫。
宁凌渊的脚趾动了动,蹭到宋云逸的踝骨,那里又有一道疤,是初一那年打球摔的,缝了三针。
他用指腹去摸,凹凸不平,像一道小小的山脊。
宋云逸由着他摸,手绕过去,握住他的脚踝,拇指在踝骨周围画圈,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糖吃完了,甜味还在。
宁凌渊张嘴,把糖棍吐出来,宋云逸伸手接住,顺手放到床头柜上。
那上面除了糖棍,还有一只空水杯,一张退烧贴包装,一本倒扣的单词书,以及宁凌渊昨晚没写完的物理作业。
宋云逸伸手把作业拿过来,翻了翻,最后一题空白。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了解题步骤,折好,夹进作业本。
宁凌渊看着他动作,忽然伸手,指尖碰到宋云逸的手背,轻轻划了一下。
宋云逸没停,只是反手扣住他的手指,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此刻他的手蹭着宋云逸的指缝,痒。风停了,窗页自己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哒”。
宿舍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像潮汐。
宁凌渊的额头抵着宋云逸的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哥,我睡啦。”
宋云逸“嗯”了一声,没动。
宁凌渊的呼吸渐渐绵长,睫毛扫过宋云逸的锁骨,一下,一下。
宋云逸低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旋,像某种确认。
被子滑落一角,他伸手去拉,指尖碰到宁凌渊的腰,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烫,像藏着一团火。
他没敢多停留,只是匆匆把被子掖好,掌心贴在宁凌渊后背,一下一下顺着。
宁凌渊的呼吸更深了,像沉入一场没有梦的睡眠。
宿舍外,银杏叶沙沙响,像有人在夜里轻轻翻书。
宋云逸靠在床头,没睡。
他想起小时候,宁凌渊每次发烧都要他讲故事,不讲就不睡。
故事永远是同一个:一只小猫走丢了,被另一只大猫捡回家,从此两只猫一起吃鱼,一起晒太阳,一起过冬。
讲到结尾,宁凌渊总会问:“那小猫还走丢吗?”
宋云逸答:“不走了。”
此刻故事在心底无声地重复,像一句古老的咒语。
他低头,嘴唇几乎贴到宁凌渊的耳廓,声音轻得像风:“不走了。”夜更深,宿舍的暖气管道偶尔发出一声“咔”,像老人咳嗽。
宁凌渊在睡梦中动了动,无意识地攥紧宋云逸的衣角,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宋云逸由着他攥,手绕过去,把人整个圈进怀里。
被子裹紧,像一床小小的宇宙,里面只有两个星球,安静地旋转。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鸟叫,细细一声,像试探。
宋云逸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宁凌渊还在睡,脸埋在他颈窝,呼吸均匀。
宋云逸没动,怕惊醒他,只是微微侧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发梢。
那里有一点汗意,却香,像晒过太阳的稻草。
他想起宁凌渊昨晚迷迷糊糊说的那句“我是哥的”,心底某处软得塌陷下去。
此刻他不敢说喜欢,不敢越界,只是收紧手臂,像守住一场易碎的梦。
天快亮了,窗帘缝隙透进一线青白。
宁凌渊的睫毛颤了颤,像要醒。
宋云逸低头,嘴唇贴到他发旋,无声地落下一个吻。
很轻,像风,像夜,像不敢惊扰的喜欢。风又起,窗页轻轻晃动,却再没发出声响。
宿舍里,两个人,一张床,一条被子,像一座孤岛。
岛外是汹涌的世界,岛内只有彼此。
而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