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在凌晨三点钟找上马克的。
他从一个混乱的梦中醒来,梦里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胃部那种空洞的感觉,像是有一只手伸进去,把所有东西都掏空了。他翻了个身,试图继续睡,但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从胃部蔓延到整个腹腔,然后是喉咙,嘴巴里泛起酸水的味道。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金属管道。舱室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嗡声,还有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谁也睡不着。
马克坐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空了一半的水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很凉,流过喉咙的时候带走一点酸涩的味道,但胃部的空洞感却更强烈了。他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放回去,看着墙上的时钟。距离早餐还有三个小时。
配给减少的第一天,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变化。昨天的晚餐只有往常的百分之八十,一小块蛋白质饼干,半杯合成菜汤,还有一小份冻干水果。马克吃完的时候,盘子里干干净净,但胃里还是空的,那种饱腹感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然后饥饿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凶猛。
他躺回床上,把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觉到腹部微微凹陷,皮肤下面的肌肉在轻微抽搐。他闭上眼睛,试图想点别的,想任何能让他分心的事,但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饿。
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脚步声在马克的舱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向驾驶舱的方向。马克知道那是谁。艾玛。
他等了几分钟,然后起身,穿上外套,推开舱门走进走廊。走廊里的灯光调到了夜间模式,昏暗的橘黄色,照在墙壁上投下一片片阴影。马克走向驾驶舱,脚步声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驾驶舱的门半开着,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的灯光。马克推开门,看见艾玛坐在主控台前,背对着门,肩膀弓着,头几乎埋在键盘上。屏幕上显示着一串串数字,不断滚动,在她脸上投下蓝白色的光。
"你也睡不着?"马克说。
艾玛没有回头,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敲击。"嗯。"
马克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主控台上散落着几张草稿纸,上面写满了计算公式和数字,笔迹很潦草,有些地方用力太大,纸都被戳破了。
"在算什么?"
"在算我们还能活多久,"艾玛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食物能维持八十五天,水能维持九十二天,氧气能维持一百天。"
马克看着那些数字,胃部的空洞感突然变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救援呢?"
"最快七十天后能到达我们的预计位置,但那是基于我们没有偏离航道的前提下,"艾玛转过头看着马克,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我们已经偏离了。按照目前的漂移速度,七十天后我们会在原定位置以外至少三百万公里的地方。"
"他们会调整搜索范围。"
"会,但那需要时间。搜索范围每扩大一百万平方公里,需要增加的时间是..."艾玛顿了一下,看向屏幕上的数字,"十到十五天。"
马克沉默了。驾驶舱里只剩下电脑散热风扇的轻微嗡鸣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通风系统的低吟。
"所以你的结论是?"马克终于开口。
"我们需要再次削减食物配给,"艾玛说,语气里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削减。降到每天百分之六十,这样能让食物维持到一百一十天。"
"百分之六十?"马克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脑子里快速计算着,"那每个人每天的热量摄入只有...多少?"
"大约八百卡路里。"
"八百?"马克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艾玛,那连维持基础代谢都不够,更别说工作了。"
"但至少我们能活到救援到达,"艾玛转过身,正面对着马克,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马克,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按照你现在的配给方案,我们会在救援到达之前饿死。"
"如果按照你的方案,我们会因为营养不良导致工作效率下降,然后死于各种事故,"马克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老陈昨天在外面工作了三个小时,他需要热量。林每天要照顾生物舱,苏菲要处理医疗问题,每个人都在工作,你不能指望他们靠八百卡路里的热量维持下去。"
"那你的替代方案是什么?"艾玛的声音也提高了,"继续按照现在的配给,然后在第八十五天看着食物耗尽?然后呢?我们开始吃什么?吃生物舱里的植物?那些植物能维持多久?一周?两周?"
"我们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艾玛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克,我们没有办法了!食物不会凭空出现,水不会凭空出现,我们只能省着用,这是唯一的办法!"
"降低热量摄入会导致认知能力下降,"马克也站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不到一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判断失误,意味着操作失误,意味着有人会死。我们不是在地面上,这里是太空,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让我们吃饱饭,然后在食物耗尽的时候整整齐齐地饿死?"
"我的计划是保持团队的工作能力,让我们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去处理各种突发状况,"马克说,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在跳动,血液在血管里翻涌,"我们需要的是平衡,不是极端的削减。"
"平衡?"艾玛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平衡就是让我们在第八十五天面对空荡荡的储藏室?那才是极端。"
"够了!"马克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回荡,震得墙壁都在嗡嗡作响。
两个人都愣住了,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马克转过身,走到舷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窗外是那片永恒的黑暗,星星在远处闪烁,冷冷的,漠然的,像是在嘲笑他们的争执。
"我不会同意再次削减配给,"马克说,背对着艾玛,"至少现在不会。"
"那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艾玛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的绝望,"马克,我知道你想保护大家,但有时候保护不是给他们足够的食物,而是确保他们能活得更久。"
"如果活着的代价是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那这种活着有什么意义?"
艾玛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重新坐回椅子上,转过身继续面对那些屏幕。"随便你,"她说,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反正最后你会明白的。"
马克站在舷窗前,看着自己的倒影叠加在黑暗的宇宙上。他能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很轻,有人在走廊里停下,然后又走开了。争吵声传出去了,所有人都听见了。
早餐时间,餐厅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六个人围着那张狭小的餐桌坐下,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小份食物:半块蛋白质饼干,一小杯合成牛奶,几片冻干水果。这就是今天的早餐,和昨天一样,比之前少了百分之二十。
没有人说话。老陈埋头吃着饼干,每一口都嚼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把饼干里的每一点味道都榨取出来。林用勺子搅拌着牛奶,勺子在杯壁上刮出轻微的声响,但她一直没有喝。苏菲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水果片,盯着手里的食物发呆。杰克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又是一夜没睡好,他把饼干掰成小块,一块块地往嘴里送,动作机械而麻木。
马克和艾玛坐在桌子的两端,谁也不看谁。
"我听说你们吵架了,"老陈突然开口,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关于配给的事。"
马克放下手里的水杯。"嗯。"
"艾玛想再次削减?"
"嗯。"
老陈咀嚼着饼干,咽下去,然后擦了擦嘴。"我支持你的决定。"
艾玛抬起头,看向老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老陈说,"意味着我们可能在救援到达之前耗尽食物。但我也知道,如果再削减配给,我连梯子都爬不动,更别说修飞船了。"
"那只是短期的适应问题,"艾玛说,"身体会习惯的。"
"习惯?"老陈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昨天下午我在维修舱里差点晕倒吗?头晕,眼前发黑,手脚发软。如果不是及时抓住了扶手,我就摔下去了。这就是你说的'习惯'?"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还在调整,"艾玛说,但语气里的坚定已经有些动摇了,"等几天就好了。"
"等几天我们都死了,"老陈把饼干的最后一小块塞进嘴里,"我跟你说实话,艾玛,我理解你的顾虑,真的。但我们现在面临的不只是食物短缺,还有飞船的各种故障。生命维持系统随时可能崩溃,推进器随时可能失灵,还有那些该死的裂缝。我需要体力去处理这些问题,不是靠八百卡路里的热量撑着。"
艾玛看向林。"你怎么看?"
林放下勺子,抬起头。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下面挂着和杰克一样的黑眼圈。"我...我觉得艾玛说的有道理,"她说,声音很轻,"食物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考虑长期生存。"
"但老陈说的也对,"苏菲突然插话,她一直保持沉默,这是她今天早上说的第一句话,"营养不足会导致免疫力下降,伤口愈合变慢,还有各种并发症。从医学角度来说,过度削减配给是很危险的。"
"那你的建议是?"艾玛问。
"我没有建议,"苏菲说,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神里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只是陈述事实。无论我们选择哪个方案,都有风险。问题是我们愿意承担哪种风险。"
所有人都沉默了。餐桌上只剩下呼吸声,还有通风系统的嗡鸣。杰克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杰克,"马克说,"你的意见呢?"
杰克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慌。"我...我不知道,船长。我只是...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们都想活下去,"艾玛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的讽刺,"问题是用什么方式。"
马克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决定不变。配给维持目前的水平,不再削减。但是,"他顿了一下,环视了一圈所有人,"从今天开始,我们停止一切非必要的体力活动。"
"什么意思?"林问。
"意思是只做必须做的工作,"马克说,"维修优先,生物舱维护其次,其他的都停下。没有训练,没有运动,甚至连走动都要尽量减少。我们需要把每一卡路里的热量都用在刀刃上。"
"可是运动对维持肌肉和骨骼密度很重要,"苏菲说,"长期不运动会导致肌肉萎缩。"
"肌肉萎缩总比饿死好,"马克说,"这是折中方案。我们保持足够的营养摄入来维持工作能力,同时尽可能减少能量消耗。"
艾玛盯着马克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点了点头。"好吧,"她说,"就按你说的做。但我要记录下来,记录每个人每天的体重和身体状况。如果有人开始出现严重的营养不良症状,我们必须重新讨论配给问题。"
"同意,"马克说。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了。每个人都默默吃完自己面前的食物,然后站起来,各自离开餐厅。老陈走向维修舱,林走向生物舱,苏菲回到医疗室。杰克在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回到了自己的舱室。
马克留在餐厅里,收拾着桌上的餐盘。盘子都是空的,干干净净,连一点残渣都没有。他把盘子放进洗碗机,洗碗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热水开始循环。
艾玛还坐在餐桌旁,没有离开。
"你觉得我错了,"马克说,背对着她。
"我觉得我们都错了,"艾玛说,"我错在太悲观,你错在太乐观。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的。"
"你确定?"
马克转过身,看着艾玛。她看起来比平时更瘦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
"我不确定,"马克说,"但我必须相信。"
下午两点,警报响了。
刺耳的蜂鸣声在整艘飞船里回荡,红色的警报灯开始闪烁。马克从休息舱冲出来,沿着走廊狂奔,脚步声在金属地板上震得整条走廊都在颤抖。
"什么情况?"他对着对讲机喊。
"老陈摔了!"苏菲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急促的呼吸声,"在维修舱,快来!"
马克冲进维修舱,看见老陈躺在地上,苏菲跪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急救包。老陈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有一道血痕,血顺着眉骨流下来,在脸颊上汇成一道细细的红线。
"发生了什么?"马克跑过去,蹲在老陈旁边。
"我在修那个该死的温控系统,"老陈说,声音很虚弱,"爬到一半,突然头晕,眼前一黑,然后就掉下来了。"
"从多高?"
"两米左右,"苏菲说,她拿出消毒棉球,轻轻擦拭老陈额头上的伤口,"看起来只是擦伤,但需要检查有没有脑震荡。"
马克看向一旁倒在地上的梯子,梯子旁边散落着工具,扳手、螺丝刀、检测仪,还有几个零件。温控系统的盖板打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
"头晕是因为低血糖,"苏菲说,她从急救包里拿出一小支葡萄糖注射液,"我得给他注射这个。"
"用吧,"马克说。
苏菲撕开老陈的袖子,找到静脉,扎进针头。葡萄糖缓缓推进血管,老陈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其他人也赶到了。林站在门口,捂着嘴,眼睛睁得很大。杰克靠在墙上,脸色比老陈还白。艾玛站在马克身后,一言不发,但马克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两根针,扎在他背上。
"他会没事的,"苏菲说,"只是轻微扭伤,加上低血糖。休息几天就好了。"
"几天?"马克问。
"至少两天。他需要卧床休息,不能做任何重体力工作。"
马克看着地上的老陈,一股无力感突然涌上来,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用力攥紧。温控系统还没修好,生物舱的光照系统还在以百分之四十的功率运行,C区的裂缝只是暂时堵住,随时可能扩大。飞船上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需要老陈。
但现在老陈倒下了。
"把他抬回舱室,"马克说,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他休息。"
老陈被林和杰克搀扶着离开了维修舱。苏菲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急救包。马克和艾玛留在原地,周围是散落的工具和那个打开的温控系统。
"这就是你说的'维持工作能力'?"艾玛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艾玛..."
"如果我们早点削减配给,他的身体会慢慢适应低热量状态。但你选择了维持现状,结果呢?他因为营养不足晕倒了,摔下来了,如果不是摔在地上,如果是在舱外作业,如果是在高空,他现在已经死了。"
马克转过身,看着艾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错了,"艾玛说,"你的折中方案根本不管用。我们需要的不是折中,而是一个真正能让我们活下去的计划。"
"那你的计划呢?"马克的声音提高了,"把所有人都饿到连床都下不来?那我们还能做什么?躺在那里等死?"
"至少我们能等到救援到达。"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维修舱里只剩下通风系统的嗡鸣,还有远处传来的某个系统的警报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催命的钟声。
"我会调整方案,"马克最后说,"我们维持目前的配给水平,但我会亲自监督每个人的工作,确保没有人过度劳累。同时,停止所有非必要的活动,包括日常维护中那些可以推迟的项目。"
"这还不够。"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马克说,"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去找其他人,看看有多少人支持你的方案。"
艾玛盯着马克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了维修舱。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处。
马克一个人站在维修舱里,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工具。他蹲下来,一件件捡起来,放回工具箱。扳手,螺丝刀,检测仪,每一件都很沉,沉得让他的手臂发抖。
当他捡起最后一个零件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在分裂。
不是因为食物,不是因为配给,而是因为恐惧。每个人都在害怕,害怕饿死,害怕冻死,害怕窒息而死,害怕在这片黑暗的虚空中慢慢消失,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而当恐惧达到某个临界点,它会把人变成野兽。
马克站起来,关上温控系统的盖板。系统还没修好,但现在没人能修了。他走出维修舱,走廊里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舱室。
他走回驾驶舱,坐在主控台前,打开日志系统,开始记录今天的事。
第四天。老陈因低血糖晕倒,轻微扭伤,需休息两天。船员间出现分歧,关于配给方案的争议仍未解决。我做出调整:维持现有配给水平,停止所有非必要活动。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们正在分裂。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舷窗外,宇宙还是那片黑暗,星星还是那么远。
他们就像一艘破碎的船,漂浮在这片黑暗中,慢慢地,一点点地,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