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的马车辘辘碾过融雪后的泥泞土路,车窗外的荒草还沾着残雪,风卷着料峭寒意钻进来,黄星拢了拢身上的青衫,正低头翻看那本夹着子弹壳的戏文册,忽然听见车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喊声。
他掀帘下车,只见道旁的断墙根下,缩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还被裹在破旧的襁褓里,冻得脸色青紫,手里攥着啃得发黑的窝头渣。黄星心头一紧,忙让车夫把车上的干粮和热水都取下来,蹲下身柔声哄着:“别怕,我是唱戏的,给你们带了吃的。”
孩子们起初怯生生的,直到黄星随口哼起《穆桂英挂帅》的唱段,清亮的唱腔裹着暖意,才慢慢围拢过来。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啃着窝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黄星的水袖:“先生,你唱得真好!比俺们村里以前的戏班子还好!”
这话一出,其他孩子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说他们的家被鬼子烧了,爹娘都没了,一路逃荒才到这儿。黄星看着这群瘦骨嶙峋的孩子,想起戏班里的小石头和春桃,喉头泛起酸涩,索性拍板:“跟我走吧,去北平的戏班,管你们吃穿,还教你们唱戏。”
马车重新启程时,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黄星坐在孩子们中间,教他们甩水袖、走台步,教他们咬准“精忠报国”的字眼。孩子们学得极认真,一双双眼睛里满是崇拜,追着他喊“黄先生”,喊得车厢里暖意融融。
直到暮色四合,马车停在一处山神庙休整,黄星才注意到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他独自缩在角落,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着戏台的模样。火光跳跃间,黄星看清了他的脸——眉峰锐利,鼻梁挺直,下颌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竟与邱鼎杰有六分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像极了邱鼎杰在战场上望着他的模样。
黄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喉间像是堵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他缓步走过去,蹲在那孩子面前,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爹娘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哑巴。”
黄星望着他酷似邱鼎杰的眉眼,那些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些跨越千里的思念,忽然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温柔的出口。他抬手,轻轻拂去孩子发间的草屑,指尖微微发颤,语气却格外郑重:“从今往后,你就叫黄莲邱。跟我姓黄,好不好?”
孩子愣了愣,歪着头重复了一遍:“黄莲邱?”
“嗯。”黄星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透过这双眼睛,望见了千里之外的邱鼎杰,“莲花的莲,山丘的邱。记住了吗?”
孩子用力点头,眼里泛起光,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缺了角的小虎牙:“记住了!我叫黄莲邱!”
车厢里的孩子们围过来,跟着喊“黄莲邱”,清脆的喊声震落了车檐上的残雪。黄星望着黄莲邱的笑脸,悄悄别过脸,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
没人知道,“黄莲邱”三字,谐音“黄恋邱”。这是他藏在乱世里的秘密,是他对邱鼎杰汹涌的爱意,是他在不能宣之于口的时光里,偷偷刻下的、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印记。
夜里,山神庙的篝火噼啪作响,孩子们都已沉沉睡去。黄星坐在草堆上,借着微弱的火光,轻轻抚摸着黄莲邱的头发。少年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侧脸的轮廓在火光中愈发像邱鼎杰。黄星从怀里掏出那封邱鼎杰寄来的信,指尖划过信末那支小小的梅花,轻声呢喃:“鼎杰,你看。我们的莲邱,多好。”
风从庙门的缝隙钻进来,带着远处山林的气息,像是远方的人在无声应和。
往后的日子里,黄莲邱成了戏班里最刻苦的孩子。别的孩子练半个时辰扎马步就喊累,他能咬着牙撑满一个时辰,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浸透了练功服,却从不说一个“苦”字。黄星教他唱武生戏,教他耍枪花,他学得有模有样,尤其是唱《精忠报国》时,眉眼间那股凛然正气,竟与邱鼎杰练兵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有次戏班在北平街头演出,黄莲邱扮作岳飞,扎着靠旗,手持长枪,唱到“靖康耻,犹未雪”时,声震四方,引得满街百姓拍手叫好。有个从西南来的老兵,看着台上的黄莲邱,忽然红了眼眶:“这孩子,眼神里的硬气,像极了邱将军!”
黄星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听着这话,手里的戏文册攥得发紧。他望着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心头翻涌着千般滋味——那是邱鼎杰的影子,落在了这孩子身上,落在了他守着的戏文里,落在了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上。
入秋时,商队带来了西南的好消息,说邱鼎杰带领着队伍,夺回了好几座被鬼子占领的城镇。信里,邱鼎杰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说等收复了最后一座城池,就回北平,听他唱一出最响的《精忠报国》。信的末尾,还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盼归。”
黄星把信揣进怀里,当晚就把黄莲邱叫到身边,指着戏台上的梅花桩说:“莲邱,好好练。等过些日子,有个很重要的人要来听你唱戏。”
黄莲邱眨着那双酷似邱鼎杰的眼睛,好奇地问:“是先生心里念着的那个人吗?”
黄星一怔,随即失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是。他是个大英雄,等他来了,你要唱得最响亮,让他知道,咱们天启的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
黄莲邱用力点头,攥紧了手里的长枪:“我一定唱到最好!”
月光透过戏棚的缝隙洒下来,落在黄莲邱的身上,也落在黄星的心上。黄星望着窗外的月色,想起千里之外的邱鼎杰,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知道,不用等太久了。等邱鼎杰回来,他们会带着黄莲邱,站在重建好的玉茗轩戏台上,唱一出《精忠报国》。唱给山河听,唱给百姓听,唱给他们藏在名字里的、跨越三世的爱意听。
黄莲邱的性子随了名字里的“韧”,学戏时格外较真。别的孩子练半个时辰下腰就喊累,他能咬着牙撑满一个时辰,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练功服上晕开深色的印子,却从不说一个“苦”字。
黄星教他唱《精忠报国》,唱到“靖康耻,犹未雪”时,特意让他沉住气,气贯丹田。黄莲邱起初总唱得飘,眉头拧成一团,私下里就对着戏棚的立柱反复练,嗓子唱哑了就喝口温水,再接着来。有回黄星起夜,看见月光下小小的身影还在戏台中央站着,水袖甩得有模有样,眉眼间那股执拗的劲儿,竟和邱鼎杰练兵时一模一样。
“夜深了,该歇了。”黄星走过去,将一件厚外套披在他肩上。
黄莲邱回头,眼里还带着未散的认真:“先生,我总唱不好那句。你说,戏里的岳飞,是不是也像这样,一遍一遍练,才敢上战场?”
黄星的心猛地一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划过他酷似邱鼎杰的眉峰:“是。不管是唱戏还是守家,都得下苦功。”他想起邱鼎杰在西南军营里,用炭火在石板上刻下“守天启一寸土,护戏台百年音”,想起那人信里写的“等开春夺回城镇,就来听你唱最响的戏”,喉间泛起淡淡的涩。
这些话,他不能对黄莲邱说,只能借着戏文,一点点讲给这孩子听。
日子久了,黄莲邱成了戏班里最拔尖的孩子。他身段利落,唱腔清亮,尤其唱武生戏时,扎着马步耍枪花,枪尖划过空气带起风声,活脱脱是少年版的“岳飞”。台下百姓看了,总忍不住喝彩:“这孩子,眼神里有股子硬气,像极了西南军营里的将士!”
黄星坐在戏台侧面的阴影里,听着这话,手里的戏文册攥得发紧。他知道,那股硬气,是刻在骨子里的相似——是邱鼎杰的影子,落在了这孩子身上。
有回北平城里来了支商队,带来了西南的消息。商队老板偷偷递给黄星一封信,是邱鼎杰写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说军营里的新兵越来越能打,陈阳已经能带着小队夜袭敌营,还说安置区的冬小麦丰收了,等下次送信,让商队捎些新磨的面粉来,给孩子们做馒头。
信里没提相思,只字未提藏在暗处的情意,却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梅花枝,旁边写着“梅开时,盼君音”。
黄星把信揣在怀里,当晚就教黄莲邱唱《梅花三弄》。“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句唱腔,黄莲邱唱得字正腔圆,眼里的光像极了雪中绽放的梅。黄星望着他,忽然轻声说:“莲邱,等你把这出戏唱熟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喜欢梅花,也像你一样,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
黄莲邱眨眨眼,好奇地问:“是先生常念着的那个人吗?”
黄星一怔,才发觉自己近来总在走神时念出“邱鼎杰”的名字。他点点头,声音放得很柔:“是。他是个英雄,在远方守护着咱们,也守护着能安安稳稳唱戏的日子。”
黄莲邱似懂非懂,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往后练戏,愈发刻苦,总盼着能早点见到先生口中的“英雄”,能唱给他听最拿手的戏。
深冬的风裹着北平城的雪粒子,吹得玉茗轩新挂的匾额簌簌作响。黄莲邱攥着长枪,在戏台上反复练着枪花,枪尖划破凛冽的寒气,带出凌厉的风声。他的身段愈发利落,扎着马步时稳如磐石,甩水袖时行云流水,尤其是眉眼间那股子英气,活脱脱是少年版的邱鼎杰。
黄星站在台侧,手里捏着邱鼎杰最新的来信,指尖摩挲着信纸上“不日归”三个字,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信里说,西南的战事大捷,残余的敌军已被肃清,他正带着队伍往北平赶,归程的马蹄声,怕是已经踏碎了沿途的冰雪。
“先生,您看我这招‘回马枪’练得对不对?”黄莲邱收了势,额角的汗珠子滚下来,落在戏服的护心镜上,溅起细碎的光,热气在他鼻尖凝成淡淡的白雾。
黄星回过神,走上台帮他理了理歪斜的靠旗,目光里满是欣慰:“不错,比昨日稳了些。就是收枪时手腕再沉一点,力道才够足。”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那个重要的人就来了,你可得拿出看家本领。”
黄莲邱眼睛一亮,手里的长枪差点没拿稳:“真的?他是不是就像戏文里的岳飞一样,是个能打跑鬼子的大英雄?”
“是。”黄星望着他酷似邱鼎杰的眉眼,心头一暖,“他比岳飞还要厉害,他守着咱们的山河,守着咱们能安安稳稳唱戏的日子。”
入冬后,北平城又下了一场大雪。戏棚的梅树积了厚厚的雪,枝头却冒出了小小的花苞。黄星带着孩子们扫雪,黄莲邱扛着一把小扫帚,动作麻利地清理着戏台台阶上的积雪,忽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黄星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见黄莲邱猛地稳住身形,像极了邱鼎杰在战场上避开炮弹时的敏捷。那一刻,黄星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邱鼎杰,也是这样,总在危险时凭着一股韧劲化险为夷。
“小心些。”黄星的声音有些发颤。
黄莲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先生放心,我没事!以前在山里逃荒,比这滑的路我都走过。”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接着扫,忽然指着远处的城门方向,“先生你看,是不是有队伍过来了?”
黄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出戏棚,远远就看见那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正踏着街上薄薄的残雪,沿着长街走来。
为首的那人,一身军装虽沾着尘土雪渍,却依旧挺拔如松。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眉眼深邃,笑容爽朗,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邱鼎杰。
黄星的脚步顿住了,眼眶瞬间红了。风卷起他的长衫衣角,雪粒子打在脸上微微发疼,也卷起邱鼎杰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的刹那,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底的潮涌。那些藏在暗处的思念,那些跨越千里的牵挂,那些刻在名字里的爱意,在这一刻,都有了着落。
邱鼎杰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走来,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周遭的欢呼声、锣鼓声仿佛都成了背景音,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站在戏棚前,衣袂飘飘的人。
“我回来了。”邱鼎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他伸出手,轻轻拭去黄星眼角的泪,指尖的薄茧擦过脸颊,痒丝丝的,掌心的暖意驱散了风里的寒。
黄星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得厉害,最后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两人正站着相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喊声。黄莲邱攥着长枪,从戏棚里跑出来,他个子蹿得快,已经快到黄星的肩膀了,那张酷似邱鼎杰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格外分明。
“先生!”他跑到黄星身边,仰头看向邱鼎杰,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眼里满是好奇,“这位就是您说的大英雄吗?”
邱鼎杰的目光落在黄莲邱脸上时,倏地怔住了。他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眉眼,看着那股子浑然天成的英气,心头的震惊久久不散。他转头看向黄星,眼里带着询问。
黄星牵过黄莲邱的手,将他带到邱鼎杰面前,声音轻而郑重:“他叫黄莲邱,莲花的莲,山丘的邱。”
邱鼎杰默念着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的震惊化作了汹涌的温柔。他蹲下身,与黄莲邱平视,哈出的白气拂过少年的发顶,声音放得格外柔和:“你就是莲邱?”
黄莲邱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里的长枪:“我会唱《精忠报国》,还会耍枪花!先生说,我练好了唱给你听!”
“好啊。”邱鼎杰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那柔软的发丝,心头暖意翻涌。他看向黄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都藏在了相视一笑里。
玉茗轩的戏台前,很快就挤满了人。百姓们听说邱将军凯旋,又听说戏班要唱压轴的《精忠报国》,都裹着厚棉袄、扛着板凳赶来,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哈出的白气在人群上方凝成一片淡淡的雾霭。
锣鼓声起,黄莲邱一身戎装,手持长枪,稳稳地站在了戏台中央。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落在黄星与邱鼎杰紧挨着的身影上,深吸一口气,亮开了嗓子:“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清亮的唱腔穿透人群与寒风,响彻北平城的上空。黄莲邱的身段利落,枪花耍得虎虎生风,眉眼间的英气,像极了邱鼎杰练兵时的模样,也像极了黄星唱武生时的神韵。
台下,黄星靠在邱鼎杰的肩头,手里攥着那枚子弹壳,身旁是邱鼎杰温热的手掌。两人的指尖相扣,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心底,他们望着戏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望着台下欢呼的百姓,望着这座渐渐恢复烟火气的北平城,嘴角都扬起了温柔的笑意。
“莲邱这孩子,是块好料。”邱鼎杰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赞许,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唇边的笑意。
黄星点点头,侧头看他,眼里闪着光:“他是咱们的莲邱。”
邱鼎杰的心猛地一颤,他握紧黄星的手,指尖相扣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在喧闹的人声里,轻声说:“黄恋邱,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戏台上的唱腔还在继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尾音落时,满场的掌声与欢呼声震耳欲聋,震落了戏台檐角堆积的薄雪。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落在玉茗轩的匾额上,也洒在相拥的两人和戏台上的少年身上,给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
寒风里裹着戏台旁腊梅的冷香,混着百姓的笑声、戏文的唱腔,成了北平城最动听的旋律。黄星知道,往后的日子,再也不用把爱意藏在暗处,再也不用隔着千里遥望。他们会带着黄莲邱,守着玉茗轩,守着这片山河,让《精忠报国》的调子,世世代代,唱下去。
邱鼎杰猛地上前,一把将他拥进怀里。风雪呼啸,戏棚的梅香飘来,黄莲邱在一旁拍手,大声唱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清亮的唱腔混着两人压抑的喘息,成了这寒冬里最滚烫的声响。
邱鼎杰低头,在黄星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藏在名字里的爱意,知道他守着戏班、守着孩子,就是守着两人共同的念想。
风雪渐小,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露出点点花苞。黄星靠在邱鼎杰怀里,听着身边黄莲邱的唱腔,看着远处百姓们安稳的笑脸,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暗处的时光,那些跨越千里的思念,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往后,戏会一直唱下去,孩子会慢慢长大,而他们藏在名字里的爱意,会伴着《精忠报国》的调子,伴着天启的山河,永远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