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

掌声与欢呼声如雷贯耳，震得玉茗轩戏台檐角堆积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细碎的雪沫混着风里的腊梅冷香，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肩头。黄星靠在邱鼎杰的肩头，侧脸贴着他军装的粗粝布料，那布料上还沾着沿途的风尘与雪渍，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滚烫温度。他的指尖紧紧攥着那枚磨得光滑的子弹壳，壳身的纹路硌着掌心，那是多年前邱鼎杰奔赴战场时留下的念想，也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他唯一能触碰到的、关于对方的痕迹。

久别重逢的悸动像潮水般漫过心口，黄星的鼻尖微微发酸，目光里的缱绻几乎要溢出来。邱鼎杰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要将这几年的分离都揉碎在这一个拥抱里。胸膛里的心跳沉稳有力，一声一声，像是在为这失而复得的岁月擂鼓，震得黄星耳膜发颤，也震得周遭的喧闹都渐渐模糊。两人鼻尖相抵，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在这深冬的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缠缠绕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成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小小天地。

就在这时，黄星的目光越过邱鼎杰的肩头，落在了熙攘人群的外围。

那是个被裹挟在人潮边缘的小小身影，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明显偏大的灰布棉袄，棉袄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便是大人改做的。袖口被卷了好几道，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干枯的芦苇，冻得青红一片，血管在皮肤下隐隐可见。她的头发枯黄干涩，像秋日里失去养分的野草，用一根褪色的旧布条松松扎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苍白。

可让黄星呼吸骤然一滞、心头狠狠一颤的，是那张脸——眉骨的弧度温顺柔和，眼尾缀着一颗浅浅的红痣，就连抿着嘴唇时微微抿起的嘴角，都和他年少时揣在怀里的那张旧照片上的自己，一模一样。

那是他十五岁时的模样，眉眼青涩，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藏在戏服的衬里，跟着他走过了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子。

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瘦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吓得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身前一个士兵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从臂弯里偷瞄着这边。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惧与不安，像受惊的小兽，瞳孔微微放大，稍有声响便要仓皇逃窜。

邱鼎杰察觉到怀里人的僵滞，环着他腰的手臂微微收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底的缱绻与炙热，瞬间被一层温柔的怜惜取代。他抬手，对着小姑娘轻轻招了招，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星星，过来。”

“星星？”黄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小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错愕交织着，漫过四肢百骸。

小姑娘迟疑了许久，小手攥着士兵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看了看邱鼎杰，又怯怯地瞥了黄星一眼，见两人眼底都没有半分恶意，只有化不开的温柔，才缓缓松开手。她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挪地走过来，棉鞋里像是塞了棉花，步子又小又碎，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邱鼎杰脚边时，她便停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拽住了他军装的下摆，指尖微微发颤。

邱鼎杰弯腰，粗糙的掌心轻轻覆在小姑娘的头顶，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他转头看向黄星，眼底翻涌着细碎的光，那光里有思念，有疼惜，还有藏了千山万水的心事。“她叫邱德星。”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郑重，一字一句，像是在许下一个跨越岁月的承诺，又像是在诉说着深埋心底的执念：“德行的德，星星的星。取这个名字，是说，邱鼎杰永远拥有星星。”

永远拥有星星。

这八个字像一簇火苗，倏地窜进黄星的心底，烫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望着邱鼎杰深邃的眉眼，又低头看向脚边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忽然就懂了。在那些他守着玉茗轩望眼欲穿的日夜里，在那些邱鼎杰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硝烟里，这个名字，曾是怎样的一份念想，怎样的一盏灯火，支撑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邱鼎杰的指尖轻轻拂过小姑娘冻得发红的脸颊，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温暖的触感。他的语气沉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疼惜：“是在来找你的路上收留的。”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烽火，落回了那个满目疮痍的小山村，“那年深秋，队伍路过冀中平原的一个村子，刚撞见日军屠村。”

“到处都是烧塌的房屋，断壁残垣上还冒着黑烟，烧焦的木头噼啪作响，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喉间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再也说不下去。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泄露了当时的惨状，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伤痛，是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我在村口的菜窖里发现了她，那时候她已经躲了三天三夜，饿得只剩一口气，怀里还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都被烧黑了。”

小姑娘像是听懂了什么，攥着邱鼎杰衣摆的手猛地收紧，小小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邱鼎杰的军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人心上：“爹娘……爹娘把我藏进菜窖，他们说，等我出来，就能看到星星了……”

“他们说，星星会带着我，找个安稳的地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压抑的啜泣，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可我出来的时候，房子烧没了，爹娘也……也不见了……”

邱鼎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他拍着她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低声哄着，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不怕，不怕了。”

他转头看向黄星，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漫过了眼角眉梢：“以后，我就是你的爹爹，他就是你的星星哥哥。”

小姑娘含着泪，抽噎着看向黄星，那双和他神似的眼睛里，渐渐褪去了几分怯意，多了几分依赖与好奇。她伸出冻得冰凉的小手，轻轻抓住了黄星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

黄星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脸颊，那细腻的触感，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与心疼。他想起自己年少时颠沛流离的日子，想起那些无枝可依的惶恐，鼻尖一酸，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砸在小姑娘的手背上，温热的。

他握住小姑娘冰凉的小手，放在掌心焐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的冰冷。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孩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邱鼎杰抱着邱德星，黄星站在一旁，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们身上，给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戏台上传来黄莲邱清亮的唱腔，字字铿锵，“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尾音，在北平城的上空久久回荡。百姓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腊梅的冷香混着雪的清冽，在风里悠悠飘荡。

黄星知道，往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孤单了。他会和邱鼎杰一起，守着玉茗轩，守着莲邱，守着德星，守着这片重获安宁的山河，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永远。

腊梅的冷香混着雪后阳光的暖意，漫过玉茗轩的雕花木窗，窗棂上雕着的梅枝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投下疏影横斜的斑驳。黄星正牵着邱德星的小手，教她认窗棂上的梅枝，小姑娘攥着一颗麦芽糖，糖纸在指尖捏得皱巴巴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尾的红痣愈发清晰，眉眼弯弯，像极了黄星年少时的模样。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黄莲邱扛着一杆红缨长枪，兴冲冲地跑进来，枪尖的红缨随风飘动，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先生！我新练了一套枪花，你快看——”

话音未落，他的脚步倏地顿住，手里的长枪差点脱手而出。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邱德星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错愕与好奇。

邱德星也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块糖，小身子微微一怔，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黄莲邱看，连嘴里的糖都忘了嚼。

两个孩子，一个站在阳光里，眉眼英挺，鼻梁的弧度、唇角的轮廓，活脱脱是少年版的邱鼎杰，浑身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一个立在窗台下，眉眼温顺，眼尾的红痣、抿唇的模样，分明是缩小版的黄星，带着几分娇憨的软意。

空气静了一瞬，连檐角的风都仿佛停了，只有阳光在窗棂上跳跃，发出细碎的声响。

黄莲邱先回过神，他放下长枪，凑上前几步，围着邱德星转了两圈，好奇地打量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你……你长得好像先生。”

邱德星攥着黄星的手指，往他身后躲了躲，又怯生生地歪了歪头，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棉花糖一样：“你、你长得好像邱叔叔。”

黄星正想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低沉而爽朗，带着满满的暖意。邱鼎杰倚在门框上，双臂环胸，眉眼含笑，眼底盛着满满的温柔。他走上前，伸手揉了揉黄莲邱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又弯腰捏了捏邱德星的脸蛋，指尖带着暖意：“可不是嘛。”

黄星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头漫过一阵暖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软得一塌糊涂。他望向邱鼎杰，四目相对，眼里都藏着不言而喻的温柔，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相视一笑。

黄莲邱来了兴致，他挺起胸膛，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对邱德星道：“我会耍枪花，还会唱《精忠报国》！先生说，我练好了，以后能去前线，唱给战士们听！”

邱德星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那颗还没吃完的糖，小心翼翼地剥了糖纸，递到他面前，声音软软的：“我会认梅花，还会写自己的名字。邱叔叔教我的，写得可好看了。”

黄莲邱接过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半，又把剩下的半块递回去。他领着邱德星跑到戏台边，踩着台阶往上跳，台阶上的积雪还没化，踩上去滑溜溜的，他却稳稳当当。他非要教她甩水袖的架势，从戏服堆里翻出一件最小号的水袖，笨手笨脚地给邱德星套上。

邱德星学着他的样子，将小小的手臂扬起来，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可她年纪太小，步子不稳，不小心踩到衣摆，踉跄着要摔倒时，被黄莲邱眼疾手快地稳稳扶住。

两人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得像檐角滴落的雪水，叮叮当当，落在玉茗轩的每一个角落。黄莲邱把长枪靠在一旁，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木雕的小枪，那是他用课余时间雕的，枪身还带着木头的清香，塞到邱德星手里：“这个给你，以后我们一起练枪。”

邱德星攥着小木雕，眼睛亮闪闪的，跟着他在戏台上跑来跑去。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紧紧相依。

黄星和邱鼎杰并肩站在廊下，看着戏台上追逐嬉闹的两个孩子，嘴角的笑意温柔得化不开。邱鼎杰伸手握住黄星的手，指尖相扣，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远处的北平城，还残留着战争的痕迹，断壁残垣在暖阳下静静伫立，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伤痛。可戏台上的笑声，廊下相握的手，还有两个孩子眉眼间的鲜活，都在诉说着新生的希望。两个孩子的笑声在这废墟之上开出希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