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城市还陷在沉睡里,裴时安却已经坐在了搜救队的临时观测站里。窗外的海是墨蓝色的,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谁在黑暗中低低地叹息。长桌上摊着一张海图,红色的标记密密麻麻,圈出半个月来搜救队排查过的海域,而那个从深海沟里打捞上来的防水箱,就放在海图旁边,银灰色的外壳沾着黑褐色的淤泥,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裴先生,箱子的锁是特制的,我们用了三个小时才撬开。”队长搓着手,声音里带着熬夜的疲惫,“里面的东西……您自己看吧,我们没敢动。”
裴时安点点头,指尖在箱子边缘停顿了一瞬。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手套渗进来,让他想起裴瑾言小时候总爱把冰凉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仰着头说“哥,你的手像暖炉”。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掀开了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惨烈,也没有令人窒息的死寂。箱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防水绒布,绒布上放着一个用透明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物件。解开塑料袋的瞬间,裴时安的呼吸猛地顿住——是一个半完成的风筝骨架,靛蓝色的绸布被仔细地蒙在打磨光滑的竹篾上,上面用银色的颜料画着细碎的星子,尾翼处还缀着一串小巧的银铃,和他邮箱里收到的那份设计稿,一模一样。
骨架旁边,躺着一个深蓝色的皮质笔记本,封面烫着一个小小的船锚图案,正是他送给裴瑾言的那条手链上的同款。笔记本的边角被海水泡得发皱,却被人小心地压平过,可见是被珍视的物件。
裴时安的目光在风筝骨架上停留了很久。竹篾削得极匀,弧度流畅,每一根都透着精心打磨的痕迹。他想起小时候裴瑾言第一次学扎风筝,把竹篾削得歪歪扭扭,还嘴硬说是“抽象派艺术”,结果风筝刚飞起来就散了架,小家伙坐在地上哭了半天,最后还是他重新扎了一个,才哄好。原来这些年,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孩,早就悄悄学会了他当年的手艺。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绸布上的星子。颜料有些地方被海水泡得发晕,却依旧能看出笔触的认真。这该是裴瑾言在那个被他视为“囚笼”的庄园里,偷偷完成的吧?在他沉默地看书时,在他固执地背对着他时,这个偏执的人,正躲在某个角落,一针一线地缝着这个风筝,像在编织一个不敢说出口的梦。
“这里还有个夹层。”队长忽然指着箱子内侧说。
裴时安回过神,伸手摸向箱壁,果然摸到一块松动的绒布。掀开后,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看,是一张挪威小镇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地址,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极光最佳观测点,带哥来这里放风筝。”
地图的背面,贴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十岁那年的风筝节,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手里举着一个蝴蝶风筝,而裴瑾言穿着黄色的背带裤,正踮着脚抢他手里的线轴,脸上沾着草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照片的角落有一道折痕,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
裴时安捏着照片,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眶忽然就热了。他好像能看到那天的阳光——暖得像融化的蜂蜜,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裴瑾言偷偷藏起来的、写满“哥,等我长大”的日记本上。
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带着少年时的青涩,又藏着成年后的挣扎。
“1月5日 阴
哥今天又没吃早饭。医生说他的腿需要营养,可他就坐在窗边看海,我把燕窝粥热了三次,他还是没动。我不敢催,怕他又瞪我。以前他从不瞪我的,小时候我抢他的糖,他只会笑着敲我的头。”
“3月12日 晴
庄园的樱花开了,我摘了一枝放在哥的床头。他醒的时候看了一眼,没扔,也没说话。这算不算……他不那么恨我了?李叔说,人只要肯原谅,就会多看对方一眼。哥今天看了那枝樱花三秒钟,应该是原谅了吧?”
“5月20日 雨
我查到哥偷偷给林泽发了邮件,约在老地方见面。我让林泽丢了工作,还给他的车放了气。哥知道后,第一次对我发了火,他说我是疯子。我是不是真的疯了?可我没办法,我一想到他要跟着别人走,心脏就像被钳子夹住,疼得喘不过气。哥,你别走,好不好?”
“8月1日 晴
今天去了趟挪威,找到了那个传说中能扎出‘极光风筝’的老人。他说要学三个月才能出师,我付了一年的学费。等我学会了,就扎一个最大的风筝,带着哥去看极光。我已经开始做骨架了,竹篾要选三年生的毛竹,绸布得用防雨的,哥怕淋……”
最后一页的字迹格外潦草,墨水晕开了一大片,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9月15日 暴雨
哥跑了。我看到他驾着摩托艇冲进雨里,像一只终于挣脱笼子的鸟。我开着快艇去追,海浪太大了,船好像要翻了……哥,对不起,我不该把你锁起来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就想起那个抢你风筝的小孩,好不好?”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根银色的链子——是他送给裴瑾言的那条船锚手链,链扣处有明显的磨损,显然是被常年戴着的。
裴时安合上笔记本,把脸埋在手心里。眼泪无声地渗出来,打湿了手套,也打湿了那些写满偏执与笨拙的字迹。原来那些被他视为禁锢的日子里,藏着这么多他不知道的挣扎;原来那个被他叫做“疯子”的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挽留一个即将消失的影子。
“裴先生?”队长小心翼翼地问,“搜救队还在扩大范围,要不要……再找下去?”
裴时安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却异常平静:“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亮起来的海面。朝阳正从海平面跃出,金色的光芒洒在浪涛上,像碎金在流动。他握紧手里的船锚手链,对着大海轻声说:
“裴瑾言,我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挪威,放你扎的那个风筝。”
海风吹过,带着深海的回音,像是有人在远处应答。那个未完成的风筝躺在箱子里,靛蓝色的翅膀在晨光里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迎着风,飞向那个写满约定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