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的电话打来时,裴时安正在公寓楼下的花坛边晒太阳。深秋的阳光带着薄暖,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在身上,像一层易碎的金箔。他刚把一份签好的合同递给等候的助理,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李叔”两个字让他指尖微顿。
“大少爷,查到了。”李叔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老式座机的电流声,“小少爷失踪前一个月,没订过任何机票、船票,名下的私人飞机和游艇也都在库里锁着,钥匙……还在书房抽屉里。”
裴时安握着手机的手轻轻收紧,指腹按在冰凉的屏幕上。没有离开的痕迹。这个答案既在预料之中,又让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还有……”李叔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搜救队今早又去了礁石区,在一块礁石的缝隙里找到些东西。是一块布料,看质地像是小少爷那天穿的风衣上的,上面……有血迹。”
“嗡”的一声,裴时安觉得耳边像是炸开了一串响雷。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扶住身后的花坛边缘才勉强站稳。阳光依旧暖着,可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走,只剩下彻骨的凉。
“化验结果出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蛛丝。
“出来了,和小少爷的DNA比对上了。”李叔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少爷,您……您要不要回来看看?老太太今早又没吃下饭,总念叨着小少爷小时候的事。”
裴时安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马路对面来往的车流。一辆黄色的校车驶过,车窗里有孩子的笑脸一闪而过,像极了小时候的裴瑾言——那时他总爱扒着幼儿园的车窗,举着皱巴巴的画纸喊“哥,你看我画的风筝”。
“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指尖还在发颤。
回到公寓,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暮色漫进窗户时,他才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个铁盒子。盒子上的“安”字被摩挲得发亮,他打开锁扣,从最底层翻出一张被折成方块的纸条。
是他出国前写的地址。
那时他刚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躲在房间里写了这张纸条,想等裴瑾言放学回来给他——那时的少年别扭又骄傲,明明心里舍不得,嘴上却总说“走了才好,没人抢我的游戏机了”。可后来忙着收拾行李,又被临行前的慌乱裹挟,这张纸条终究没送出去。
他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被裴瑾言藏了这么多年。
纸条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被水洇过,又被小心地抚平,有些笔画已经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亲手写的地址——国外小镇的名字,街道门牌,甚至还有房东太太的名字。
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字迹,能想象出裴瑾言无数次摩挲这张纸条的样子。或许是在他出国后的每个深夜,或许是在他被关起来的那些日子,这个少年就靠着这张薄薄的纸,描摹着他缺席的生活。
后来呢?后来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偏执地把他锁起来的人?
是因为他一次次的沉默?一次次的逃离?还是因为,这个从小就把他当全世界的少年,终于怕了,怕这张纸上的地址,会变成永远的距离?
裴时安捏着纸条,忽然想去那个礁石区看看。
他开着车,沿着海岸线走了两个小时。天黑透时,才抵达那片被封锁的海域。警戒线已经撤了,只有几个渔民在收拾渔网,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像只疲惫的眼睛。
他踩着松软的沙滩往前走,海浪一次次漫过脚踝,带着冰冷的咸涩。礁石区在夜色中像一群沉默的巨兽,黑色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裴瑾言。”他对着翻涌的海浪轻声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你到底在哪?”
没有回应,只有浪涛拍打礁石的轰鸣。
他沿着礁石慢慢走,指尖划过粗糙的岩面。走到一块相对平坦的礁石前时,指尖忽然触到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照亮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
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安安”。
是裴瑾言的笔迹。小时候他总爱这么叫他,带着奶气的鼻音,哪怕后来长大了,急起来还是会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刻得很深,边缘的石屑还很新,像是不久前才刻下的。
裴时安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两道刻痕,眼眶忽然就热了。他好像能看到裴瑾言蹲在这里的样子——或许是在他被关起来的某个夜晚,或许是在他逃跑的前一天,这个偏执又笨拙的人,就这么对着大海,一遍遍刻着他的名字,像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祭祀。
“傻子。”他低声骂了一句,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礁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海风吹过来,带着深海的凉意,像是谁在耳边轻轻叹息。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直到月亮西斜,才站起身。回去的路上,他路过一家还开着门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那是裴瑾言小时候最喜欢的花,说花瓣像星星。
他把花放在刻着“安安”的礁石旁,又把那张泛黄的地址纸条轻轻压在花束下。
“对不起。”他对着海浪轻声说,“以前总抢你的风筝,还把地址藏起来不给你。”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回应。
回程的车开得很慢,裴时安打开车窗,让海风灌进来。他不知道裴瑾言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这场迟来的和解有没有意义。但他知道,有些事,该放下了;有些话,该说了。
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想逃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