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上的柴油味混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裴时安裹着船员递来的粗布毯子,蜷缩在甲板角落,浑身仍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尽管深秋的海水寒意已浸透骨髓——而是源于一种骤然失重的眩晕。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有翻涌的黑色浪涛,那座矗立在海岸线上的庄园、那个在快艇上嘶吼的身影,都已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彻底吞噬。
“小伙子,你这是从哪儿来?”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渔民端来一碗热姜汤,粗糙的手掌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看你细皮嫩肉的,倒像是从金笼子里逃出来的鸟。”
裴时安接过姜汤,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才勉强找回一丝活气。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从一个……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老渔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跑船的人见多了悲欢离合,最懂哪些话该烂在肚子里。他指了指东方的海平面:“等天亮就好了,雾一散,就能看见港口的灯塔。到了那儿,往南走有长途车站,往北是火车站,想往哪儿去,都由你自己选。”
裴时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海平线处果然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揉皱的纱巾裹着将亮未亮的微光。他捧着姜汤,忽然想起小时候裴瑾言总爱缠着他去后山看雾。那时庄园后山的晨雾也这样浓,小家伙穿着不合脚的长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问:“哥,雾里会不会藏着小神仙?”
他那时总笑他傻,说雾里只有湿漉漉的草叶和会啄人的麻雀。
指尖的姜汤渐渐凉透,裴时安才惊觉自己在走神。他猛地晃了晃头,把那些零碎的记忆甩出去。都结束了,他告诉自己,从纵身跳进浪涛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结束了。
天蒙蒙亮时,海雾果然如老渔民所说开始消散。远处港口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清晰,桅杆的影子斜斜映在水面,渔船进进出出,马达声混着渔民的吆喝,像一幅鲜活的市井画。裴时安站起身,望着那片久违的人间烟火,忽然有些恍惚——太久没见过这样自由的场景,竟像隔了一个世纪。
“到了。”老渔民拍了拍他的背,“下去吧,找个地方先歇脚,别冻出病来。”
裴时安想道谢,却发现喉咙发紧。他解下手腕上的银链——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链坠是颗小小的星星——塞进老渔民手里:“这个……抵船费。”
老渔民掂了掂银链,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把链子塞了回来:“举手之劳,哪能要你的东西。”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硬塞进裴时安掌心,“出门在外不容易,买点热乎的吃。”
裴时安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纸币,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妈偷偷塞给他糖时,也是这样温暖的触感。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跳下渔船,踩着码头湿漉漉的木板,一步步走进熙攘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