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滴答，敲碎了茶寮后院的寂静。

新帝指尖的册子早已凉透，目光却落在窗棂外那轮残月上，恍惚间，竟又看见多年前的星子，落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亮得灼眼。

那时他还不是帝王，是被太子踩在脚下的七皇子，母妃早逝，羽翼未丰，连宫里的老太监都敢对他颐指气使。

而谢兰因是京中最耀眼的少年郎，父亲官拜太傅，母亲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他是衔着玉出生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却偏生要凑到他身边，拍着胸脯说：“七郎，别怕，有我在。”

谢家书房的海棠开得正好，他们常躲在花影里，他读兵书，谢兰因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关锁。

谢兰因总说：“这朝堂就像一把锁，钥匙在父皇手里，也在我们手里。”他那时只当是戏言，直到太子的屠刀，架到了他的颈侧。

太子诬陷他通敌，伪造的密信摆在父皇的御案上，铁证如山。东宫的侍卫围了他的府邸，只待一声令下，便是死无全尸。他困在府中，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是谢兰因深夜翻进来的，一身黑衣沾了露水，“我赌一把。”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太子的人，今夜会在城西的破庙里交接真正的通敌密信，那是他栽赃你的证据。我去截下来，你在这里等我。”

他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太危险了，那是太子的死士，你去了，就是送死。”

谢兰因却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带着海棠花的香气。“我谢家的人，从来不会赌输。何况，我赌的不是钱，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那一夜，星子黯淡，京城的西角门淌了满地的血。谢兰因没有真刀真枪地拼杀，他用暗中挑动了太子死士的内讧，又借了京郊驻军的手，将那群人一网打尽，拿到了太子构陷的铁证。

他提着染血的密信回来时，白衣染霜，唇角却扬着笑：“你看，我赢了。”

后来太子被废，他一步步走到东宫，再到太和殿的龙椅。谢兰因世袭了太傅之职，在朝堂上为他奔走，替他稳住那些老臣。那时的御书房，烛火总是亮到天明，他们一个伏案批奏折，一个倚在窗边磨墨，像从前在谢家海棠树下那样，无话不谈。

裂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要削藩，谢兰因却念及旧情，暗中放了靖安王一马；或许是他要整顿吏治，谢兰因的门生却被查出贪腐，他亲自下令处置；又或许，是他坐在龙椅上的时间久了，渐渐忘了，龙椅之下，还有曾经的七郎和他的小谢。

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大臣的弹劾，看着那份份“证据”，忽然就想起了那年的桃花，和那块甜得发腻的桂花糕。

他召谢兰因入宫。御书房里，烛火摇曳。他看着眼前人淡然的眉眼，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谢兰因，你可知罪？”

谢兰因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辩解，也没有惶恐，只淡淡道：“陛下信么？”

那日御书房，他再次看着奏折上弹劾谢兰因结党营私的字句，压着怒火问：“谢卿，你可知错？”

谢兰因站在殿中，一身官袍肃然，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骄矜。他抬眸看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陛下，臣没错。臣只是，忘了君臣有别。”

那一日，御书房的烛火燃了整夜。他们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第二日，谢兰因离宫，自此闭门不出三月。再后来，金玉阁依旧是京中最热闹的地方，只是谢兰因再也没有踏足过皇宫一步。

事后，新帝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望向金玉阁的方向，虽然他知道，那里的灯……再也不会为他而亮。

今夜，风卷着往事，漫过茶寮的窗。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海棠形状的玉佩，那是当年谢兰因从破庙回来，塞给他的。玉佩的边角，还带着一道浅浅的裂痕，是那晚被兵刃划伤的。

他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忽然想起谢兰因说过的话——赌赢了，是你的天下；赌输了，是我的命。

可他们终究还是输了。

输了那株海棠，输了那夜星辰，输了年少时，一句“有我在”的承诺。

月光落下来，碎了满手，像一场再也拾不起来的旧梦。

夜风穿过窗棂，卷起桌上的书页。新帝回过神，指尖冰凉。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小谢，当年那场赌，你赢了。可我们之间，却不知从何时起，输掉了那一场桃花纷飞的旧梦。”

“陛下，我是个生意人，不适合朝堂的勾心斗角。”

“我也……不想再迁连你了。”